周澈方才所说的:“此贼一日不死,我郡中便一日不得安宁”。换而言之,至少短期内,在朝廷的援军到来前,颍川、汝南的战乱绝无平息的可能。
公家的事既已不须多想,那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周氏全族都在安成,周澈很担忧。
不过荀攸他则更担忧的是整个帝国的局势:“太平道信众遍布天下,作乱者定非仅颍川一郡,也不知探骑有没有带回三河、汝南、南阳、陈留、陈国诸郡国之消息。”
三河:河内、河南、河东,属司隶校尉部,乃是京畿,或与颍川接壤,或距颍川不远。汝南、南阳等诸郡国则皆与汝南接壤。
如果在它们的境内也像颍川一样,动辄数万人造反作乱,那么朝廷平叛的大军就算及时出动,怕也难以迅速挽回局面。
尽管荀攸此前从未出仕过,蛰居颍川一隅,只是一个白衣寒士,但并非只会寻章雕句的腐儒,亦非足不出户、不知天下事的庸儒,他交往的朋友多是名门子弟,常於远行访友的途中观望地方民生,经常与友人议论朝政,对而今阉宦当权、民不聊生的局面还是很清楚的。
一旦朝廷不能迅速扑灭太平道的叛乱,那么朝中说不定就会有野心之辈趁机而起。
太平道信徒虽众,皆为乌合,或会得志於一时,迟早会被朝廷扑灭,此为癣疥之疾,而倘若真有握有兵权的野心之徒趁此机会生事,那就是心腹大患了。这汉家的天下,从此怕要危矣。
通红的夕阳渐落於城下,暮色苍茫。
荀攸对未来的担忧只是出於推测,这乱的将是大汉的天下,受苦的将是万千黎民。
在门口戟士的沉默注视中,周澈等人步入太守府中。
周澈、荀攸二人入到府内,登入堂上,发现一干郡吏等人已经在了。
二人向颍川太守行礼毕,各入坐席。大约因为有心事的缘故,又同时郡朝有资格参与会议的吏员尚未到齐,太守坐在上首,只闭目养神,并不说话。
他不说话,周澈是客军,自也不好开口。
暮色深重,堂内越来越昏暗幽沉。起了晚风,院中槐树枝叶簌簌。一众郡朝的吏员默然静坐,显得堂上的气氛颇是压抑。
又等了会儿,计吏郭图、贼曹椽杜佐等人络绎到来。
太守睁开了眼,恍然醒来似的地茫然坐了片刻,向堂上左右两侧看了多时,眼神终於对上了焦,说道:“噢,噢,诸君都来了啊?”
堂中幽暗,身为下吏,又不能失礼地盯着文太守看,周澈没能瞧清他的模样,只听得他的声音较之白天见时似乎更加疲惫了。
“这么暗,怎么还不点烛火?”
坐在左侧最末的贼曹椽杜佐起身,小步行至堂门口,拍了拍手,唤来候在廊上的侍女,吩咐说道:“点灯。”
堂中几个角落置放的有青铜灯架,上有蜡烛。几个穿着墨绿色襦裙的女婢鱼贯步入堂上,将烛光点亮。随着烛火亮起,驱散了昏沉,堂内明亮起来。
颍川太守说道:“诸君想必已知,这么晚召诸君来,不为别事,周度辽先前遣派出去的探骑回来了。”
钟繇应声问道:“回来了几骑?”
探骑是周澈派出去的,总共派出去了十二骑。
三骑往东,去长社、鄢陵、颍阴方向。三骑往南,去颍阳、郏县、昆阳方向。四骑往西,其中两骑是去洛阳送“捷报”兼请援军,另外两骑则是去阳城、轮氏方向。向北去的有两骑,出了阳翟向北不远就是颍川郡的边界,这一路最好打探,任务也最轻松。
把这些探骑派出去后,周澈和太守商量过。堂上诸人当时都在,因此皆知。
太守答道:“截止目前,共回来了五骑。”
“都是哪五骑?”
“最早回来的两骑是去北边打探敌情的,北边并无大股贼兵,只有少量趁机闹事的乡里无赖。……,接着回来的是去南边的。去南边了三骑,只回来了一骑,他们在汝水南岸遇到了贼兵的大队人马,折了两骑。据这回来的一骑禀报,郏县、襄城两县确定已经失陷。”
“这三骑回来之后,我即马上派人去请诸君前来议事了。就在你们到来之前,又回来了一骑,是从东边回来的,长社、颍阴无恙。噢,对了,元常,公达,你两人可以放心了。”
钟繇家在长社,荀攸家在颍阴。长社、颍阴无恙,就说明他两人的宗族无恙。
荀攸松了口气,钟繇亦是面上一松。
早在波才起事前,周澈因知日后将会有一个“长社之战”,就曾因此劝过钟繇,劝他把族人转移到阳翟。钟繇倒是同意了,奈何他家中的长辈不同意。
他长辈认为:别说波才尚未作乱,即使波才作乱了,作为地方上的名门冠族,他们钟家也不应该畏敌而逃,不但不能逃,反而应该带头出来,聚集忠义之士,卫护乡里周全。
对钟家长辈的这份风骨,周澈还是相当佩服的。
有道是“尽人事,听天命”。该说的话他已说了,钟家的长辈既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
周澈听完太守的话,就起身对着众人说道:“某总共往东边派去了三骑,而今只回来了一骑,而另外两骑的消息---东边还算太平,他们在路上碰到的贼兵不多,那两骑因而继续往东去,去陈留、陈国、汝南方向,打探这三个郡国的消息了。”
周澈派出去这十二骑,除了负有打探本郡敌情之任务外,还有“视情况打探邻郡敌情”的任务。往南去的三骑才刚离开阳翟不到五十里,就在汝南南岸遇到了“贼兵”的大部队,自然无法再继续向南,去打探南边的南阳郡情况,而往东去的这三骑运气不错,既然没有碰上“贼兵”的主力,自然需要继续向东,去打探陈留、陈国、汝南三地的情况。
钟繇道:“阳翟解围之日,贼兵四处溃散,如今只有去南边的探马遇上了贼兵的大队,去东边、北边的皆报:没有明显敌踪。如此说来,波才应该是正在南边聚拢贼兵了。”
颍川郡十七县的方位,郡内山川林木的形势尽在他的脑中,不需要地图,他就可以分析敌情。
他问道:“北边两骑、南边一骑、东边一骑,这是总共四骑。周度辽方才说总共回来了五骑。敢问将军,剩下的一骑可是从西边回来的么?”
“没错。去西边的总共四骑,两骑去洛阳,一骑去轮氏,一骑去阳城。去洛阳的路远,就算路上太平无事,今天肯定也回不来。去轮氏的亦未归来。回来的是去阳城的。”
“阳城情形如何?”
“唉,也已失陷了。”
钟繇面带忧色,说道:“阳城失陷,轮氏怕也不保了。”
轮氏在阳城西边,两地相距仅有五六十里。
贼曹橼杜佐说道:“周度辽刚才说,去南边的三骑折了两骑,只回来了一骑,那么以此类推,去轮氏的探骑至今未归,说不定也是折在路上了。”
他的这个推断很有道理。从阳翟出发,到阳城和到轮氏的距离相差并不甚远,此时去阳城的已归,去轮氏的却未归,那么确实很有可能去轮氏的已经死在路上了。
“探骑带回来的情报大致就是如此,诸君,有何见解?”
这时主簿陈鹤取出地图,铺在地上,首先发言。
他指着地图说道:“根据探马回报,郡北、郡东皆无大股贼兵,而往郡南、郡西去的探骑则分别都碰上了贼兵的大队人马,并且,郡南的郏县、襄城,郡西的阳城等县也皆已失陷。很明显,波才这个贼子现今肯定就在汝、颍之间,贼兵的主力也就在这里。”
汝、颍之间,即汝水与颍水之间。阳翟北临颍水,向南不到五十里是汝水。
计吏郭图颔首,说道:“阳翟北临颍水。波才兵败之日,数万贼兵仓皇夜溃,他们没有足够的渡船,过不了颍水,也只能向南逃窜。且则,南边的襄城、郏县,在波才围城的时候就已陷入贼手,兵败之后,贼兵们下意识地往这个方向逃遁、在其附近重新集结并不奇怪。”
陈鹤、郭图的分析和周澈的分析相同,钟繇等人亦表示赞同。
钟繇说道:“波才正在汝、颍之间收拢溃兵应是确定无疑的。明府,目前之要紧,依下吏看来,不是判断贼兵之主力何在,而是需要赶快做出决定,咱们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五官椽韩撼不懂军事,之前军议的时候很少发言,这会儿激动地说道:“贼兵虽败,主力尚存,万不可给彼辈喘息之机!依吾之见,当迅速点齐军马,出城南下,趁贼溃兵尚未被波才完全收拢之机,奋勇击之。要不然,等波才把溃兵聚拢完后,彼众我寡,局面又要不可收拾了。”
韩撼家在舞阳,舞阳在襄城南。
如今襄城已经失陷,舞阳有没有失陷虽尚未可知,但一则“贼兵”主力现皆在襄城周边,二则从襄城到舞阳也不过几十里地的路程。他心忧家中,不免激动。
周澈瞧了他一眼,心说:“‘当迅速点齐军马,出城南下,趁贼溃兵尚未被波才完全收拢之机,奋勇击之’。此言听起来似有道理,然不过书生之见罢了。城中的郡卒只剩千余,自己带来的并州新军还没形成战斗力,以此区区人马守城或可,主动出城南击野战,真取死之道也。”
他有心出言反驳,念及韩撼本郡名士,又是五官椽,名高位尊,不好直言驳斥,又且军议才刚开始不久,许多人还未发言,因此转念一想,心道:“我且坐观。钟元常、郭公则皆智谋之士,想来定能看到‘出城南击,与贼野战’的危险,等他们都发过言后,我再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