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摇头又作揖的,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前额的刘海被火燎得参差不齐,看起来焦头烂额的,狼狈中还有那么一丝滑稽。
宋扬好容易憋住笑,清清嗓子说:“没事,拨错了,你晚上回来吗?”
陆唯一边哗啦啦地翻着卷宗,眉头紧皱:“不回了,还有工作要处理,有客户在办公室,那我先挂了啊。”
电话挂断了。
活下来了。夏蓁蓁暗暗吐了口气。
电话那边的陆唯捏了捏眉心,对办公桌对面的大男孩道了声“对不起”,然后把卷宗转个向推到他面前:“我们继续说,赵经理,您根本没有按照我列出来的清单整理证据材料,我的助理上周已经把标准格式发给您了,但是您看,这是缺失的材料清单,这些是印章和格式不符合标准的材料。”
大男孩局促不安地抓抓头,满脸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陆律师,我们公司的文员正好休假了,这都是我加班找出来的,我再拿回去重新整理……”
陆唯告诉自己要淡定:“作为您的委托律师,我很感谢您对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但是律师更需要委托方的坦诚和配合,尤其是产权官司,需要大量翔实的证据材料作为诉讼支撑,我们也需要从中找到案件的突破口。所以我希望贵公司能够重视这项工作,否则后续合作很难开展下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腕表,再耽搁下去,别的工作又只能晚上加班做了。
这个小公司的办事效率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跑过来拜访几趟,证据材料备不齐,净问些细枝末叶的小事,倒是对上庭和法官的细节好奇得不行,尤其知道法官是他的校友以后,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好像官司稳操胜券了一样。可是兄弟,证据都提供不全谁敢上法庭?没有证据就算法官是亲爹也不好使啊……
陆唯很想把这愣头青打发给助理去谈,但是有个律师界的老前辈关照过,一来,这家小公司是申请了政府支持小微企业创业的法律援助项目,分配到他们事务所来的,这种任务,贴钱贴时间也是要完成的,对事务所宣传、对以后接政府订单都有好处;二来,公司虽然小,想告倒的那家却是市里排的上号的大企业,陆唯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
这个懵懂的大男孩,谈起他的专利来眉飞色舞,意气风发的,说到搜集证据起诉什么的就蒙了,这个状态……还真有点像初出茅庐就吃亏的夏蓁蓁啊……
陆唯不动声色地把稍微脱了缰的思维拉了回来,打发走了大男孩,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助理拿来加热了一遍的外卖,他吃了几筷子,索然无味。
与此同时,距离事务所5.7公里外的一家高档造型中心,一位火灾现场发型的妹子忽然出现,足出动了三位总监商量方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抢救,终于让她体面地走了出去。
隔天,夏蓁蓁就顶着新造型去了工作室。
周信的语气向来不走心:“新发型很漂亮。”
陈纽约的眼光就比较毒辣了:“头发烫得还……不错,看着人成熟妩媚些,但是你这几个媒婆痣是怎么回事,新流行的妆?哪个杂志上学的?快擦了吧,不适合你。”
夏蓁蓁高贵冷艳地坐下来,看看时间,从包里摸出一管烫伤膏,用棉签蘸了漆黑刺鼻的药膏,补妆一样精心细致地在脸上、胳膊手上点点……
叹了口气,陈纽约转过头对周信说:“虽然说轻伤不下火线,但是事关公司颜面,这次会议还是你去吧,带上妍妍,她一直跟进这个项目,可以帮你尽快熟悉情况。”
陈妍妍哀怨地看着夏蓁蓁,用眼神示意她——我可以拒绝吗?可以吗?可以吗?
夏蓁蓁立刻别开视线假装看不到——妹子对不起了,我也自身难保啊,等我追回了陆唯,一定好好补偿你受伤的小心灵!
宋扬老师这几天在思考一个重要的教育学问题:人的学习能力的长短板会不会也是成比例的,在擅长的领域里面能有多少天才,在不擅长的领域就会有多少白痴。
比如厨房里面跌跌撞撞的那个。
自从第一天的爆炒鸡丁烧刘海事件以后,周末自不必说,宋老师连周一也很有预见性地调换了晚自习,不惜请假也要蹲守在家里。
他确信,如果他去上了晚自习,火警就会开进他们小区,夏蓁蓁绝对有这个本事。
想到明天实在请不了假了,宋老师昧着良心劝夏蓁蓁:“蓁蓁啊,这几天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但是做饭是一项复杂的学科,跟学微积分一样,不是一蹴而就的,陆唯够聪明吧?当初为了在你面前秀厨艺,在家练了一个暑假呢,你才学了三四天,不要操之过急。”毕竟再操练她离毁容就不远了。
夏蓁蓁摘下始终戴着的摩托车头盔,擦了擦镜片上新溅的油点子,信心满满地说:“没事的,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有要成功的预感了!”区区爆炒鸡丁,还能难倒她不成?
宋老师眼珠一转,忽然叹了口气,说:“瞧我这记性,昨天刘助理回来帮陆唯取衣服,说是他这几天熬夜加班上火,起了一嘴的火泡。要不,麻烦你熬点白粥?毕竟晚上本来也不适合吃太油腻。”
始终陷入爆炒鸡丁深渊的夏蓁蓁瞬间醍醐灌顶:“对哦,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晚餐应该饮食清淡的!我马上去熬粥!”
晚上快九点,陆唯开车进小区的时候,依稀从后视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他连忙停车望过去,那人已经匆匆上出租车离开了,身形虽然像,可是发型不一样呢,应该……不是她吧?
直到宋扬把一碗粥放在他的面前,陆唯才回神,心不在焉地舀了一勺入口,差点吐出来,寡淡稀薄,还带着一股煳味。嫌弃的眼神已经出现,然而表面上陆唯看着还很从容:“自从跟舒斯学姐结了婚,你这厨艺退步了很多啊!”
宋扬端起自己那碗,放了一大坨橄榄菜,用勺子搅了又搅,才吃了一口:“别挑剔了,蓁蓁忙活了四天,这是第一碗做出来能吃的。”
陆唯差点呛着:“蓁蓁做的?”想到小区门口那个逃跑一样的身影,她不是来蹲守的吗?为什么看到他又匆匆逃走?难道也去“加班”?
宋扬幽怨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心疼:“第一天,手上切两个口子,爆炒颠勺,差点把厨房烧了,头发也烧煳了;第二天,油温太高,脸上和手上一共烫伤七个点;第三天,手上又切了个口子,一慌张,碗掉下来把脚给砸了;今天煮粥,溢锅了,揭盖子时两只手都烫了,只顾拿冰块敷手,锅里的粥溢没了一半,她又加了一大碗凉水,没等烧开就煳底了……这两天学聪明了,她随身备着医药包,索性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但是我的心脏受不了,每次她一叫我的心就咯噔一下,楼下的大妈还委婉地劝我,晚上不要看恐怖片。”
他说一句,陆唯的眼皮就跳一下,险些没忍住起身追出去。
高中时候,偶然一次机会他吃了一次她带的午饭,真心是一个黑暗料理,他以为她故意捉弄他才做那么难吃,还狡辩说是她妈妈做的,现在看来,还真可能是岳母的手艺……怪不得夏蓁蓁这么多年就没下过厨……
宋扬总结道:“求求你下了这个台阶,跟她和好吧,咱家的厨房折腾不起,而且我得去上晚自习啊!”
陆唯把碗里的粥喝完,去厨房了看了看战场遗迹,顺便把锅里剩下的粥也干掉了,心想以后坚决不能让夏蓁蓁下厨了。
他返回餐厅,对宋扬说:“哥,你放心去上课吧,我明天会早点下班。”
隔天,陆唯岂止是早点下班,还不到三点钟,他就带着一大堆卷宗文件回家了。
夏蓁蓁抱着一大束新鲜的白百合,哼着歌儿,像回自家一样熟稔地走进客厅,陆唯正将一叠叠文件分门别类散开,放满了沙发、茶几、柜子……两人隔着纸片河相望,都愣住了。
沉默了一会儿,夏蓁蓁想起来自己是要道歉的,尴尬地举起手中的百合花:“送给你的。”
清新的花束遮住了夏蓁蓁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清澈灵动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陆唯,花朵后面传来低低的话音:“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我承认我对待感情很迟钝,但我是相信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我,所以才一直那么任性地只顾着工作……这个毛病我一定改,所以,原谅我好不好?”
陆唯沉默了。
夏蓁蓁的眼圈立刻红了,正失意地准备放下花,陆唯忽然伸手接了过来,而后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夏蓁蓁的肩头。
夏蓁蓁立刻打蛇随棍上,扑进他怀里,抱紧,头抵在他肩窝蹭了又蹭,陆唯的衬衫很快就湿了一片。
她鼻音浓重地说:“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
陆唯垂头贴上她的秀发,以前她的长发一直打理得柔软顺滑,现在新烫染过,发丝纹理微微起伏,有一种丰盈活泼的生机感,他也蹭了蹭,没有找到烧煳的地方,不过刘海处的头发确实比别处略干燥些。应该是这里了。
夏蓁蓁就着他的衬衫擦掉眼泪,抬头看着他:“你瘦了。”
陆唯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你也瘦了。”
夏蓁蓁眼泪花花地笑着说:“那我做饭给你吃,我们一起养回来好不好?”
陆唯摇了摇头:“蓁蓁,我想了很多天,其实是我错了,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夏蓁蓁歪了一下头,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摸着她的发顶,陆唯淡淡地开口:“昨天晚上宋扬都告诉我了,我满脑子都是你在厨房里面跌跌撞撞,不停受伤的样子……”
夏蓁蓁立刻把脸又埋了起来。
陆唯的眼神透着温柔:“最近我有个委托人,是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当初那么孤单无助的你。我为什么要帮你打官司,为什么要鼓励你,支持你,让你有了自己的事业?如果我只是想要一个温柔体贴的爱人,我不急着帮你就行了,我大可以站在生活的一边,等困难把你打倒,匍匐在尘埃里,然后我再扶你起来,充当你的救世主,让你心甘情愿地站在我的身后。”
夏蓁蓁的身子抖了抖,陆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但是,那样的话,夏蓁蓁就不是我爱的夏蓁蓁,陆唯也不是你爱的陆唯了。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就像是会发光的样子,我还很纳闷,这个阳光一样的女孩子,怎么会中暑呢?你解出一道数学题,会发光;打赢一局游戏,会发光;工作有了进展,你就更加灿烂夺目。”
夏蓁蓁好不容易停住的泪又涌了出来,手臂抱得更紧。
陆唯的目光望着窗外的夜色:“然后我就开始患得患失。蓁蓁,我一直认为,我爱你比你爱我要多一点……得不到足够的回应,我就会胡思乱想,我嫉妒可以吸引你注意力的一切人和事,我总觉得我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会忘记我……我的家庭情况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害怕冷暴力,怕大人们忽然安静疏离起来。这段时间,我以为我是在惩罚你的错误,但是昨天晚上,我喝着你煮的粥,突然意识到我竟然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样子,这是对我更大的惩罚啊!我想了很多,把我们以前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其实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知道你是在用你自己的个性和方式爱着我,我怕我一旦承认了这一点,就会暴露出自己的自私和怯弱,我怕我会让你感到束缚,没有自由和安全感……”
夏蓁蓁用力擦着脸上的泪水:“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不知道你就是我最大的自由和安全感吗?”
陆唯鼻子也酸得不行,但是他强忍住了眼底的泪意:“所以蓁蓁,我知道错了,对不起,你愿意原谅我吗?”
夏蓁蓁立刻踮起脚,用一个吻代替了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