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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过来的是一只章鱼,它长了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

    哦,再看那对眼睛鼓鼓的,周围是深红色,中间有个绿色圆点看上去很是阴森。

    太可怕了,几十条触须像一群小蛇似的蜿蜒蠕动着,上面的硬鳞发出令人生厌的沙沙声,让人听了,不觉头皮发麻。

    那章鱼也跟着蠕动起来……

    他觉得章鱼就在自己的眼睛附近,那些触须就在他身上蠕动着,冰凉刺人,像荨麻一样蜇得人难受。

    接下来章鱼伸出它的毒刺,像水蛭那样钻进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收缩着,吸走他的血……他只觉得,他的鲜血都流进了章鱼那硕大的肚子里。

    那可恶的毒刺就这样吸着、吸着……他的脑袋被毒刺扎得生疼,疼得越来越厉害,叫人无法忍受……他隐约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说话声:“现在他的脉搏怎样?”

    另一个声音很温柔,像是女人的,回答着:“脉搏一百三十八。体温三十九度五。始终昏迷。”

    章鱼不见了,但它刺过的脑袋还很疼……保尔觉得有人把手指头正按在他的手腕上。

    他想睁眼看看,但眼皮很重,怎么也睁不开。

    怎么这么热呀?呵,肯定是妈妈生上了火炉……又有人在说话:“脉搏现在是一百二十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睁开眼睛。但他身上滚烫,呼吸十分困难。

    想喝水,他多么想喝水呀!

    他恨不得立刻就跳进湖里大喝一通!但不知为什么,跳不起来!

    他刚想动动,立时觉得那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别人的,一点不听自己的使唤。

    大概母亲会马上端来水吧……他多想跟母亲喊啊——“我渴死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旁动着……是不是那章鱼又爬上来了?哦,不错,就是它,那对红色的眼……他又听到远处有轻轻的说话声:“弗朗茜,你去拿点水来!”

    “弗朗茜是谁呢?”

    保尔拼命回忆着,但他一用劲,就又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去了。

    等清醒过来时,他又想起:“我渴死了。”

    说话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中:“我想,他又清醒了。”

    接下来,那个和蔼的声音更近了一些,也更清晰了一些:“病人,您要喝水吗?”

    “他叫我‘病人’,难道我是生病了?要不然,就是在跟别人说话吧?”

    他心中十分纳闷……

    “哦,对了,我得了伤寒。”

    于是,他第三次努力睁开自己的双眼。

    这一次,终于睁开了!

    从那条睁开的小缝里,他最先看到了一个红色圆球,但是被一个什么乌黑的东西挡住了。

    那乌黑的东西正自他上面弯下来,接下来他的嘴唇就触到了一个玻璃杯的硬边,而且感到了潮润,以及那甘泉般的液体……他身体里的火多少给灭掉了一些。

    他特别满足,低声感叹:“真舒服。”

    “病人,您看得见我吗?”

    这询问的声音是那俯在他头上的暗黑物发出来的。但这时,他又昏睡了。

    不过,他还是回答说:“我不能看见,只能听见……”

    “真没成想他会活过来!您瞧,他终于挣扎过来了!多结实的身板儿啊!尼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可以感到骄傲了!这完全是您细心护理的功劳!”

    女人的声音抑止不住喜悦:“呵,我太高兴了!”

    昏迷了十三天的保尔终于醒过来了。

    他那健壮的青春之躯不肯离开这个世界,不肯离开这个可爱的世界!

    这是他的新生,一切对他都是新鲜而又非凡的。

    只是他的脑袋还昏沉沉地固定在石膏箱里,一动也不能动。但身体的感觉与气力都已经恢复了,甚至连他的手指头也能伸展弯曲了。

    陆军医院的年轻医生尼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坐在自己寝室里的小桌旁,翻看着她那本厚厚的淡紫色日记本。

    日记本中是她那漂亮的斜体字:????1920年8月26日

    今天卫生列车送来一批重伤员。

    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头部受伤的红军战士被安置在病房角上靠窗的病床上。人们把一包他的东西交给了我。

    他的名字叫保尔?安德列耶维奇?柯察金。他的证件有:一个被磨破了的乌克兰共青团第九百六十七号团证,一个红军战士证明书,还有一张嘉奖令的摘录,上面写着——“对英勇完成侦察任务的红军战士柯察金予以嘉奖。”

    此外还有一张像是他亲笔写下的字条儿。

    拜托诸位同志,在我战死后,请通知我的家属:谢别托夫卡镇调车场的钳工阿尔吉莫?柯察金。

    自从八月十九日被炮弹片击伤后,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明天,阿纳托利?斯捷潘诺维奇将要对他做全面检查。

    8月27日

    今天,对柯察金的伤势进行了检查。

    颅骨被穿透了,伤口很深,所以整个头的右部都麻痹了,右眼肿胀,眼内溢血。

    阿纳托利想要取出他的右眼,以避免发炎,但我劝他暂时不要这样做,因为病人还有希望消肿。他同意了。

    我之所以这样主张,完全出于青年人爱美的天性。

    如果这个小伙子能活过来,为什么非要拿掉他的一只眼呢?那样,他会变得难看。

    他不停地说梦话,一点也不安静。我在他身上花了许多时间。

    他那么年轻,真让我可怜!我情愿多吃苦多受累尽全力把他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来。

    昨天交接班之后,我又在病房里多呆了几个小时,他的伤是最重的。

    我细心听他说梦话。有时,他的梦话像讲故事,我从中得知了他生活中的许多事情。

    但是,他也经常说出骂人的粗话;我听了,心中十分难过,不知为什么。

    阿纳托利断言他不会活过来了。

    老头儿不满地责备:“我真不懂,几乎还是个娃娃,军队就把他收下了?莫名其妙!让人生气!”

    8月30日

    柯察金仍然没有知觉。

    现在他已经被移到专门病房去了,那里都是快死的人。

    一个叫弗朗茜的女护士几乎整天守在他身旁。她早先就认识他。他们曾在一起做过工。她对他无微不至。

    不过,现在连我也觉得他没有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9月2日晚11点

    今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好日子!

    我的病人柯察金恢复了知觉,他活过来了!危险期终于过去了。

    这两天我连家都没回。

    我内心的喜悦无法言表,因为我又救活了一个人。我们病房又能够少死一个人了。

    在我劳累的工作中,最令人兴奋的就是看见病人重获健康。

    他们都像孩子那样依恋着我。

    他们的友情真挚、朴实,令人感动。每每分别之时,我总是热泪盈眶。

    这说起来有点好笑,但这是真的。

    9月10日

    今天,我替柯察金给他的家里写了一封信。

    他告诉家人,他受的是轻伤,很快就可以治好了,并答应一定回家探亲。

    实际上,他失血过多,脸像纸一样苍白,身体很虚弱。

    9月14日

    今天,柯察金头一次微笑了。

    他的笑容动人极了。他一向都很严肃,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他的身体日渐恢复,这情况简直令人惊讶。

    他跟弗朗茜是朋友,她老守在他床边。显然,她在他面前过分地夸赞了我。

    每当我进去时,他总是对我露出一点笑意。

    昨天,他问我:“大夫,您手上怎么弄了那多么紫痕?”

    我没告诉他,这就是他昏迷时攥的。

    9月17日

    柯察金额上的伤口已完全长好了。

    换绷带时,他表现出的忍耐力让我们所有的医生都深深折服。

    一般人在这时总是呻吟不只或发脾气,而他却一声不吭。每次给他的伤口涂碘酒时,他一点也不畏缩,而且把身体挺得直直的,像绷紧的弦。就是他疼得直冒冷汗,几乎失去知觉时,他也决不叫嚷半声。

    我们已经全都知道:一旦他发出呻吟,那他准是昏迷了。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坚强呢?我想不明白。

    9月21日

    今天,柯察金坐在轮椅上,第一次被推到阳台上去。

    他看见了花园,拼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那种表情令人终生难忘!

    从他那满是纱布的脸上只能看出一只眼睛,但这只眼睛格外明亮格外活泼,新奇地望着四周的景致,像是第一次看到世界。

    9月26日

    今天,有人把我叫到楼下接待室。

    那儿,等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长得特别漂亮,她是冬涅娅。

    我知道,柯察金说梦话时,常常喊她。

    我允许了她们对他的探望。

    10月8日

    今天,柯察金第一次自己去花园散步了。

    他不只一次地问我,他什么时候能够出院。我告诉他快了。

    那两个姑娘一到探视日就来看他。

    我问他疼的时候为什么不叫喊,他回答我说:“您读读《牛虻》,就知道了。”

    10月14日

    柯察金今天出院了。

    我们亲热地握手道别。

    他那只右眼早就解掉了绷带,但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过,表面上跟正常的一样。

    他走的时候,前额还包着纱布呢。

    跟他分手,我心里十分难受。

    事情总是这样:伤病员治好了就离开我们,并且希望不再回来。

    分手前,柯察金说:“要是瞎的是左眼,倒好一些——现在,叫我怎么开枪呢?”

    他想着的是前线。

    保尔出院后,先住在了冬涅娅寄宿的市拉诺夫斯基家。

    他立即就想让冬涅娅加入到他们的工作中来。

    他邀她参加城里共青团员的全体大会,她答应了。但是,当她换好了衣服走出房间时,保尔却咬紧了双唇。

    她打扮得很漂亮,故意穿得特别讲究。

    他便不想带她去了。

    于是,他俩发生了第一次争执。

    他责问她为什么这么打扮,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从来都不喜欢跟别人穿得一样;要是你不方便带我去,我就留在家里好了。”

    那天在俱乐部里,她那漂亮的衣着非常夺目,让保尔觉得很难为情。衣衫破烂、鞋帽陈旧的人们把她当作了外人。

    她觉出这一点后,就故意用挑衅而又轻蔑的目光盯着他们。

    长着一双宽肩膀,穿着一件粗帆布衬衫的码头工人帕科拉索夫是货运码头上的共青团书记。他把保尔叫到旁边。

    他很不客气地看了看保尔,又瞟了一下冬涅娅,冷冷地问:“这漂亮的小姐是你带来的?”

    “对。”保尔粗声粗气地答。

    “哦——”帕科拉索夫拉长了声音。

    “她的样子可不像咱们的人,很像资产阶级。你怎么带她到这来?”

    保尔的太阳穴不停地跳着。

    他气冲冲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就带她到这来了,明白不?她并不敌视咱们,只是穿戴得有点不大妥当,但你不能以貌来取人!我也不是不懂得什么人可以来这儿!用不着你来挑毛病!帕科拉索夫同志。”

    保尔本打算再说些更激烈的话,但他克制住了。因为他明白,帕科拉索夫的话代表着大家伙儿的意见。

    这样一来,他就把一肚子的气都撒到了冬涅娅头上。

    “我早就对你说了,你偏不听!为什么要这么大出风头呢?”

    那天晚上,他俩的友情开始破裂了。

    保尔痛苦而又惊异地看到了他俩那似乎曾是山盟海誓过的友情破裂的过程。

    又过了几天。

    每次会面、每次谈话,都使他们的关系一次胜过一次地疏远着。

    两个人的来往越来越不愉快。

    冬涅娅那极强的个性渐渐地让保尔无法再容忍了。

    这样一来,两个人也都明白地感觉到了:分手已经是注定的了。

    这一天,在黄叶满地的库佩切斯基公园里,他们二人进行了最后的谈话。

    他俩靠在陡坡上的栏杆旁……第聂伯河的灰暗波流闪动在栏杆之下,一只拖有两个驳船的小轮船,从桥孔下钻出来了,它那轮翼疲倦地拍着水面,缓缓地逆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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