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老三因为性子原因,和兄弟几个,其实都不亲近。
但饶是如此,大家毕竟是兄弟;
且姬成峰和大皇子一样,军旅背景多一些,自然愿意主动求战以期获得带兵历练的机会。
但现在,
但眼下,
姬成峰却激动不起来。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六弟,像是一只秃鹫,兄弟的尸体就在面前,他没去悲伤,而是去啃食着兄弟身上的肉。
姬成峰害怕了,
以前,
他不觉得,
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其实不差的,也是有机会可以去争一争那个位置的。
哪怕三石邓家倒台后,姬成峰依旧还有信心,他可以蛰伏,可以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但此时,
他发现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弟弟,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父皇的冷酷无情,以自己儿子为开战借口,已经让姬成峰觉得无比胆寒;
但自己的这个弟弟,却像是和自己父皇一样的人一般,哪怕是血亲,只要有价值,也会尽可能地去压榨出来。
“砰!砰!砰!”
三声鞭响,
宫门开启。
一众身披红绸的大臣,步入宫门。
宫内的汉白砖面上,流淌着一道刺目的红。
姬成峰下意识地跟着姬成玦的步伐往里走,然后,他看见了站在那里的太子。
太子,消瘦依旧,他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着自己兄弟二人。
不,
确切地说,
是在等老六,和自己没关系。
姬成玦走到太子面前,行礼。
太子站在那儿,没回应,只是淡淡地道;
“大手笔。”
“还有。”姬成玦说道,“现在,西直门那里,应该开始聚拢起百姓了。”
楚人派出刺客,企图刺杀陛下,三皇子舍身救驾,死于刺客刀下。
楚人的阴狠,三皇子的纯孝,以这几样为主题,茶馆、街市以及国子监等学舍学生们地主动奔走相传,使得这件事,在燕京城里,已经路人皆知了。
而属于燕人的怒火,也在顷刻间被点燃起来。
燕人,太骄傲了。
他们的铁骑,压制了蛮族百年,让蛮族王庭的小王子现在都不得不伏低做小,自称晚辈;
他们的兵戈,击垮了乾人,数万铁骑,一路南下,饮马汴河边,让那上京除了繁华之外,也多了一抹兵铁之声;
曾自以为也是当世强骑的三晋骑士,直接被燕人铁骑打崩;横行无忌的野人,也被尽数逐尽!
玉盘城下望江边,四万楚人青鸾军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是燕人的痛快意气!
燕国,燕国朝廷,燕地百姓,
都已经习惯了从一场胜利走向另一场胜利,
胜利的惯性像是一个车轮,
如果战无不胜,
谁会去厌恶战争?
“你做得很好。”太子说道。
太子知道,京城里,很多产业背后的大掌柜,就是自己眼前这个六弟。
“是父皇安排得好,停灵十日,就为了查明凶手再发丧。”
十日,
已经足以把一阵风,来回吹好几遍了。
其实,下手的不仅仅是姬成玦自己产业下的人,还有密谍司的人。
这时,宫门外,又走出了一群人,他们身着祖传甲胄,在大宗正的带领下,从另一个宫门入宫,汇聚向这里。
他们,是宗室,是勋贵。
有些宗室和勋贵,已经提不动刀了,或者,根本就没在军中和朝中任职了,甚至,平日里连朝会都不会来上。
但今日,却都将祖宗曾穿过的被供奉在家祠堂许多年的甲胄和兵刃取了出来。
当然,
宗室和勋贵的队伍,气势上,是悲壮的,但感觉上,却有些日暮残年的意味。
这很正常,
其实郑伯爷也是勋贵了,但人家在干嘛?
就算是不和平野伯比了,其实宗室和勋贵之中,能上进的,基本都在军中效力了,留在燕京城内的,的的确确是老弱病残居多。
“这是二哥你的手笔?”
姬成玦清楚,因为自己拿宗室和勋贵的俸禄粮食开刀,导致在他们那里,自己的风评极差,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去主动向太子靠拢。
这是人的本能,也是一个群体的本能。
当然,姬成玦当然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后果,只是,他依旧选择这样做。
公心之论先不谈,
正儿八经的官员,是瞧不上这群“国之蛀虫”的,再加上姬老六也没给百官们发那种银票劵儿,所以,姬老六对宗室和勋贵越不好,百官这里,他的印象,反而能得到加分。
乾国那边的文官,动辄就主动碰瓷勋贵,就为了找个机会对他们吐一口唾沫骂一句“国之蛀虫”。
大燕这里的风气虽然没乾国那般夸张,但马踏门阀之后,朝堂内,要么是新科进士,要么就是黔首出身,大家和勋贵宗室,本就是天然阶级对立面。
恶了这群上不得台面的,再把这群猪队友推到太子身边去,很划算。
“让六弟你见笑了。”
“共赴国事。”
太子点点头,
幽幽道:
“老三已经走了。”
老三已经走了,那就让他走得,更有价值一些吧。
老三已经走了,他都能走,我们不好好配合父皇,不听话的话,父皇,也能让我们跟着老三一起走。
杀鸡儆猴,人好歹杀的是鸡。
父皇呢?
这时,
腰佩天子剑的燕皇从大殿内走了出来,在其身侧,跟着魏忠河。
一时间,
全场寂然。
就是姬成玦和太子也马上走向自己该站的位置。
燕皇站在御阶之上,森严的目光扫视全场,他一人站在那里,就宛若山岳横亘于前,这,就是天子之威。
“诸位臣工,这是要做何?”
胡正房没开口,因为这会儿,他没有开口的资格。
此时,
出列向前的,
是宰辅。
赵九郎走到御阶下,
摘下官帽,放在身侧,
随即,
其本人缓缓地跪伏下来:
“陛下,楚奴欺人太甚;
三皇子何辜?
明贵妃何辜?
陛下何辜?
大燕何辜?
我八百年社稷宗庙何辜?
今,
臣请陛下降旨,发兵伐楚!”
一时间,
赵九郎身后,
文武百官,
勋贵宗室,
全都跪伏下来,
齐声喊道:
“臣请陛下降旨,伐楚!”
“臣请陛下降旨,伐楚!”
声雷震震!
燕皇却开口道;
“我大燕现如今,国库空虚。”
姬成玦跪伏上前,大声道:
“父皇,祖宗创业何其难也,先人守业何其难也,难过当下无数!
祖宗赐我骨血,
先人赐我精魂,
骨血不可辱,精魂不可堕,
国库虽疲,
我大燕儿郎热血浑厚,
自古以来,
燕地不缺慷慨之士!
儿臣愿自降俸禄,以补前方,但求伐楚,破其郢都,毁其祖庙!
燕地男子,
共赴国难!”
后方,
满朝文武勋贵宗室齐呼:
“臣愿自降俸禄以补前方,燕地儿郎,共赴国难!”
燕皇攥紧了拳头,
走下御阶,
一脚将姬成玦踹翻,
姬成玦被踹倒,额头撞击在了台阶上,破了口子,流出了血,却马上又跪伏了回来。
“逆子,你可知楚乃大国,我大燕连年大战,百姓早已疲敝,再起国战,你让朕的百姓,何以度日?
百姓,乃朕之子民,朕今日只是没了一个儿子,朕却不希望朕的百姓,食不果腹,家家缟素!”
太子跪伏上前,
跪伏下来,
朗声道:
“父皇,儿臣请父皇移驾,登西直门,看我大燕民心!”
赵九郎抬起头,
开口喊道:
“摆驾,西直门!”
魏忠河脸上露出惊慌状,
自己的差事,怎么被抢了?
且陛下,还没下旨啊,这宰辅,居然敢当着圣上的面矫诏!
但魏公公马上又露出慷慨之色,
大声道:
“摆驾,西直门!”
“尔等放肆,放肆!”
百官、文武、宗室、勋贵,禁军,簇拥着燕皇来到了西直门。
当燕皇的金吾龙纛旗帜在西直门宫墙上立起时,
西直门外,人山人海望不到边的百姓们沸腾了。
一开始,他们只是大声地高呼,
有的在高呼陛下万岁,
有的在高呼诛杀楚奴,
有的在高呼为三殿下报仇,
到最后,
无数百姓的高呼声,逐渐汇成一处:
“伐楚!”
“伐楚!”
“伐楚!”
“伐楚!”
城墙下,堆着木柴。
有一群拄着拐杖的老者站在柴堆旁。
场面,
当即安静下来。
“楚奴欺人太甚,陛下怜我百姓,不忍靡耗国力伐楚,但想我燕地子民,对外,一直挺着腰杆儿,这话,就算是以后到了下面去,也敢当着祖宗的面对祖宗说一声:后人未曾堕你们名声丝毫!
老朽已经七十了,要是再年轻个三四十,老朽必然披甲买马,跟着我大燕黑龙旗帜,去让那楚奴尝尝我大燕马刀的锋利!
要是再年轻个二十,老朽必入那民夫营,为我大燕将士输送粮秣,喂马扎营立寨!
但老朽,
已经老得不行了,
这身子骨,已经做不成事儿了。
老朽现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走入这火堆之中,省下老朽这一口吃的,能让前头的儿郎们多吃一口饭,好有力气杀敌!
陛下啊,我去了,
陛下,
伐楚啊!”
柴堆点燃,
老人径直走入大火之中。
随即,
一个个老人先跪伏下来对着西直门宫墙上的金吾龙纛高呼三声伐楚,
随后,
主动走入大火之中。
他们,不愿自己成为累赘!
西直门宫墙上,太子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姬成玦。
姬成玦微微摇头,
这不是他安排的。
所以,
这真的是十日之后,燕京城的这些百姓,这些老叟,自发的。
因为现在不仅仅是官员知道国库空虚,百姓们,也被放风了,对外宣传是,陛下因国库空虚,不忍继续压榨民力发兵伐楚。
看着一个个老叟步入火堆之中,或发出惨叫,或发出大笑;
金吾龙纛之下,
燕皇双手死死地攥着宫墙垛子,指尖,已然流血,泪流满面。
此时,
一同登上宫墙的百官再度下跪:
“臣请陛下,发兵伐楚!”
“臣请陛下,发兵伐楚!”
宫墙下,禁军跪伏下去:
“请陛下发兵伐楚!”
“请陛下发兵伐楚!”
宫墙外,
百姓们也全都跪伏下来:
“伐楚!”
“伐楚!”
“伐楚!”
燕皇发出一声怒吼,
拔出天子剑,
高举,
大喝道:
“今朝,朕决意伐楚,不破郢都,誓不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