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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再遇高阁,悲喜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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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宾客虽多,可这沐浑楼却不是谁都能进的。

    “是楚王世子。”另一个小厮答道:“在里头已经有一会儿了。”

    秋月眼中一亮,心道主子这一趟可算是来得巧了。

    顶层阁楼上,巨大的书架依然静默,阳光从四壁敞开的轩窗内射入,照出半空里飘浮的白尘,柔弱无骨地正在轻舞漫扬,少女从当中盘旋的木梯上来,绕过层层书架,一眼就瞧见了负手而立的那个身影,宝蓝色的箭袖长袍,腰间被墨玉带勒出几分硬朗,虽不似宽袖青衣时的飘逸,却越发显得挺拔削瘦,窗外娇阳热烈,映得公公整整地发髻上那枚白玉簪微带浅金。

    本来无声地步伐,就那么站住了。

    一如旖景心里隐隐的感觉,离席后的虞沨,果然来了这里。

    可是她一时却忘记了跟随前来的目的。

    只是站立在巨大的书架间,看着他的沉默,与孤寂。

    一种辛酸,不受控制地浮动在她的情绪里。

    沧海桑田,浓缩于这一刻的悄然静立。

    浮尘似乎轻叹着,弥漫在两人身影之间,骄阳依然炙热。

    似乎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凝视,虞沨负于身后的手掌微微一紧,转身,背光看来。

    那一刹,疏漠不及,两双清澈的瞳仁就这么不可避免地相遇。

    旖景浅浅呼吸着,身不由己地接近,渐渐看清了,自己的身影,投映在少年的眼波深处,她微微一笑,看向那扇窗外的风景。

    与他并肩。

    一大片晴朗的天空,没有云层,于是七月的艳阳无遮无挡,牢牢笼罩了近处的澄水草木,一切,纤毫毕现,只不过水的澄明、树的碧绿、瓦的青灰、墙的苍白,这些颜色都被炙金混淆得失了纯粹,明亮得让人恍惚。

    立于高处,展目便出了楼台数重、宅院深深,远及那平直的青石大道,将京都分割得横平竖直,依稀可见那人潮如织,但那些喧嚣,毕竟隔得远了,来不到这时耳边。

    唯有他清浅的呼吸,就在耳畔,轻快得像远山空谷来的微风。

    虞沨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紧握。

    似乎经过了挣扎与犹豫,还有那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欣喜还是伤感的情绪在心头的绦荡,他淡淡地,这么一问:“五妹妹来此,也是为了图清静?”

    旖景微侧面颊,让少年忍不住与她再次四目相对。

    疏漠,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唇角边,一如那几次碰面时。

    何故如此,拒人千里?一句疑问飞速掠过旖景的思维,转瞬即逝,她终究是不敢往深处思量,因此,莞尔。

    却不受控制地说出一句:“我猜到沨哥哥是来了这里,故而也跟了前来。”

    话才出口,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少年握在身后的手指,有那么几下轻微的抽动。

    他忽然觉得,再不能与她这么在窗前并肩,仓促转身。

    却是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斟出一碗茶来:“五妹妹既来,莫如陪我饮上一碗温茶。”

    旖景这才留意到,茶案上一套白瓷茶具,正是祖父早年珍藏——祖父在世时,素喜来这阁楼小坐,故备有茶具,甚至有煮水的铜油炉,自从祖父过世,鲜少有用,但这时,炉上又放了个小巧的铜壶,依稀可见壶下火光隐隐,壶嘴白雾渐生。

    “早先上来的时候,见赵伯在底下品酒,还怕他有佳酿在手,就怠慢了沨哥哥呢。”旖景接过虞沨递来的茶碗,浅啜一口:“是溟山青兰?我竟不知赵伯还收着这么好的茶。”

    虞沨浅浅一笑:“我要来沐浑楼烦扰,当然是要捎带几壶好酒给赵伯的,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赵伯便寻了这套茶具出来,又贡献出往年存放的雪水,已经让我过意不去,这茶,却是随身携带的。”

    原来如此……旖景细细品了几口暖茶:“可是沨哥哥从溟山归来时捎带的新茶?”

    “五妹妹好灵敏的味觉。”虞沨颔首:“书苑后有一片茶林,雇了当地佃农打理,这正是今春才采的嫩叶,由先生亲手焙成。”

    原来是魏鸿儒亲手焙制的茶叶,旖景啧啧称赞:“今日可是我沾了沨哥哥的光。”

    虞沨微微挑眉,那有若澄水的目光不由又看向面前满怀喜悦的少女,见她细品慢啜,一种微涩的情绪,又若有似无地弥漫在舌尖。

    这,也算得了什么呢,难得引她这般稀罕。

    “五妹妹若是喜欢,改日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才得了沨哥哥的画儿,尚还不及准备答礼,哪里还好意思再要这般珍贵的茶。”似乎依依不舍,旖景才放下了茶碗,又是一笑:“今日来寻沨哥哥,本是有一事相求。”

    虞沨不语,纤长的凤目半垂,看着少女摩擦着玉瓷茶托的手指,细嫩的指尖染着抹娇阳的灿烂,忽而让他的指尖似乎也产生了一丝暖意,他清晰地感觉到放在膝上的手指,分明一搐,不由又再次握紧了拳。

    一些隐忍,一些冷淡,多年来无时无刻准备的疏漠,忽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瓦解为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自然仍在心底。

    “月初去了一趟佛国寺,与同济大师有幸对弈一局,无奈落败,甚为不甘,只听说沨哥哥棋艺出众,不知待这月十三,能否抽出半日空闲,与我一同再寻同济大师切磋。”少女微仰面颊,似乎极为企盼:“我自知不是同济大师对手,却期盼着沨哥哥能与大师手谈一局,旁观着长些见识也好。”

    虞沨一怔,十三那日……

    他的生辰,却也是生母的忌日,故而这些年来,这一天都被父王有意无意地疏忽了,想到母亲在这一日逝世,他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庆祝。

    而旖景脱口而出之后,也有些愧疚与伤感。

    远庆八年,他告诉她那日是他的生辰。

    可是她转瞬即忘,并未铭记。

    远庆九年,他再也没提起过。

    那一个七月,空旷的宴厅里,琼花如雪间,她陪他度过的生辰,便是唯一。

    若非当日得他那卷《溟山春秋》,见其亲手批注,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生辰是在何日。

    却这般仓促地,脱口相邀,虞沨,上一世不曾给你的,这一世我想要一一补偿,而你,是否还愿意给我这一个机会?

    四目相接,又陷入了一时的静寂,书香与茶香缭绕之间,时光仿佛凝固。

    当旖景渐渐觉得紧张得呼吸艰难,方才听见——

    “好。”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可是两人,一个如释重负,一个却惘然若失。

    那一日,你总算是,记住了吗……

    这一天,对于虞沨来说,仿佛成了最明媚的一日,暗晦的记忆里,鲜明的一抹亮色。

    当红霞便染天际,当大长公主的生辰宴接近尾声,当回到关睢苑时。

    灰渡迫不及待地上前,唇角竟然高高扬起:“世子,有一件事……属下早先在沐浑楼下待命,远远瞧见苏五娘往这边来,行至半途,却忽然改道……属下好奇,跟上去听了一听……”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存心要吊世子的胃口。

    而这一次,灰渡总算看见世子微微挑了挑眉。

    顿时一愣,旋即大喜,世子微小的神情变化,无疑证实了他长久以来的猜测——世子对那小娘子当真不同旁人。

    灰渡心满意足,却偏不直言:“世子恕罪,是属下妄为了。”心里却一个劲地暗笑,世子,就看您此番会不会好奇,会不会追问。

    却听主子淡淡一句:“渡,从今日起,要开始注意金七郎的举动了,我们在金相府里安排的人,都要利用起来。”

    灰渡唇角便是一僵,眉心大动,抬眸直视世子:“世子,难道已到了您说的时机?”一张棱角分明的黝黑面容,掩示不住由心而发的迫切。

    “虽还未至,但已不远。”莫测高深的八个字,虞沨看向残阳里翊翊而动的竹叶,眸心,渐渐凝聚了暗涌如潮。

    “是,属下遵命。”灰渡一声应诺,坚定的语气里,似乎也满带激昂。

    虞沨浅浅一笑:“你刚才似乎有话还未说完?”

    灰渡一怔,方才省悟,却再没了吊胃口的恶作剧兴致:“属下听得苏五娘三言两语,便将祸水东引……将军夫人只怕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听灰渡详细说了旖景对谢氏三娘的一番“开导”,斜阳竹影里,少年却是满面沉肃,神情更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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