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三道:“因为他并不是别人,因为他是谢晓峰,谢晓峰只能死,不能败!”
谢掌柜道:“燕十三呢?”
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样。”
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轻舟,轻舟已荡开。
谢掌柜默默的站在船头,目送着轻舟远去,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燃烧。燃烧才有光亮。
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种人却永远只有看着别人燃烧,让别人的光芒来照亮自己。哪种人才是聪明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
还没有到黄昏,夕阳已经很红了,红得就像是已燃烧了起来。
夕阳下的枫林,也仿佛已燃烧。
谢晓峰就坐在燃烧着的夕阳下,燃烧着的枫林外。他的手里没有剑,甚至连用一根木头削成的剑都没有。他还在等。
——是在等人?还是在等着被燃烧?
慕容秋荻远远的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现在才走过来。
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她走过来就要杀了你,你也一样会觉得很好看。
“一个女人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让别人看的。”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了这句话,只要她觉得有道理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问:“就是今天?”
谢晓峰道:“就是今天。”
慕容秋荻道:“就是现在?”
谢晓峰道:“就是现在。”
他要等的人,现在已随时都会来。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手里至少应该有把剑。”
谢晓峰道:“我没有剑。”
慕容秋荻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有剑,所以手里根本不必有剑!”
谢晓峰道:“学剑的人,心中必当有剑。”
若是心中无剑,又怎么能学剑?谢晓峰道:“只可惜心中的剑,是绝对杀不了燕十三。”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把剑?”
谢晓峰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替我送来的。”
慕容秋荻道:“你想要把什么样的剑?”
谢晓峰道:“随便。”
慕容秋荻道:“不能够随便。”
谢晓峰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剑也和人一样,也有很多种,每把剑的形式、分量、长短、宽窄,都不会绝对相同,每把剑都有它的特性。”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一个人要选择一把剑,就好像是在选择一个朋友,绝不能马虎,更不能随便。”
谢晓峰当然也明白这道理。高手相争,连一点都不能差错,他们用的剑,往往就是决定他们胜负的因素。
慕容秋荻忽又笑了,很得意的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哪柄剑。”
谢晓峰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替你拿来了。”
她真的已经替他拿来了。乌黑陈旧的剑鞘,形式古雅的剑锷,甚至连剑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时常摩擦而发的黑绸子,都是谢晓峰永远忘不了的。
对他来说,这柄剑就像是一个曾经与他同生死共患难,却又远离了他的朋友。虽然他永远难以忘怀,却从未想到他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客栈里那个年轻的伙计,轻轻的将这把剑放在一块青石上,就悄悄的走了。
谢晓峰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剑鞘。他的手本来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这柄剑,就会立刻恢复稳定。他紧紧握住了这柄剑,就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紧紧抱住了他初恋的情人。
慕容秋荻道:“你用不着问我这柄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心乱。”
谢晓峰没有问。
慕容秋荻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也会心乱,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柔声道:“可是我一定会在客栈里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谢晓峰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却忍不住要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在这一瞬间,他对她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依恋,几乎忍不住要将她叫回来。但他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就像是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
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燕十三!
夕阳红如血,枫林也红如血,天地间本就充满了杀气。
何况天地间又有了这么样两个人!
满山红叶中,已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黑色所象征的,是悲伤、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样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它们象征的意思,正是一个剑客的生命。就像是大多数剑客一样,燕十三也喜欢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时,从来都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现在他又恢复了这种装束,甚至连他的脸都用一块黑巾蒙住。他不愿让谢晓峰认出他就是药炉边那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他不愿让谢晓峰出手时有任何顾忌。
因为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决一死战。
只要这愿望能够达到,败又何妨?死又何妨?
现在他确信谢晓峰绝对看不出这身子像标枪般笔挺的黑衣剑客,就是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衰弱老人。可是谢晓峰认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强的对手燕十三!
因为他的手里握着剑,漆黑的剑鞘上,镶着十三粒晶莹的明珠。这柄剑虽然并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却久已名传天下。在江湖人的心目中,这柄剑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谢晓峰一转过身,目光立刻被这柄剑吸引,就像是尖针遇到了磁铁。他当然也知道这柄剑就是燕十三的标布。
他的手里也有剑。两柄剑虽然还没有出鞘,却仿佛已有剑气在冲激回荡。
燕十三忽然道:“我认得你。”
谢晓峰道:“你见过我?”
燕十三道:“没有。”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可是我认得你,你一定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道:“因为你认得这柄剑?”
燕十三道:“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它若在别人手里,也只不过是柄废铁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次我见到这柄剑时,它仿佛也已经陪着它的主人死了,现在一到了你的手里,就立刻有了杀气。”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们总算见面了。”
燕十三道:“你应该想得到的。”
谢晓峰道:“哦?”
燕十三道:“天地间既然有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就迟早必有相见的一日!”
谢晓峰道:“我们相见的时候,是不是就必定会有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
燕十三道:“是的。”
他紧握着他的剑:“燕十三能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等这一天,若不能与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么你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几时让别人看过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着道:“谢晓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从来就没有人知道。”
谢晓峰闭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认,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