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一个人要继续活下去,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谢晓峰忽然转过脸,盯着简传学,道:“你呢?”
简传学本来一直在沉思,显然也被这问题吓了一跳:“我?”
谢晓峰道:“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学问好,而且刚强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当然也不敢做出一点超越规矩礼教的事。”
简传学不能否认。
谢晓峰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会去干什么?”
简传学道:“我……我会去好好的安排后事,然后静静的等死。”
谢晓峰道:“真的?”
他目光如利刃,仿佛已刺入他心里:“你说的全是真话?”
简传学点下头,忽又抬起,大声道:“不是真话,完全不是。”
他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可大声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会去大吃大喝,狂嫖烂赌,把全城的婊子都找来,脱光了跟她们捉迷藏。”
他父亲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谢晓峰道:“这种事本来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说不定也会去做的!”
简传学道:“我……我……”
谢晓峰道:“只可惜你们都还要活很久,所以你们心里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的在心里想想而已。”
简传学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老实说,我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俏娘姨,正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焖鸭子走进来。
谢晓峰忽然问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干什么?”
这娘姨也被问得吃了一惊,迟迟的说不出话。
小弟沉着脸,道:“谢先生既然在问你,你就要说老实话。”
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终于红着脸道:“我想嫁人。”
谢晓峰道:“你一直都没有嫁!”
这娘姨道:“没有。”
谢晓峰道:“为什么不嫁?”
这娘姨道:“我从小就被卖给人家做丫环,能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有什么样的男人肯娶我?”
谢晓峰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么样的人都要嫁!”
这娘姨道:“只要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脸上因此已发兴奋的光,忽然又大笑:“然后我就杀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并不奇怪,后面这句话,却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吃了一惊:“你既然已经嫁给了他,为什么又要杀了他?”
这娘姨道:“因为我没有做过寡妇,我还想尝尝做寡妇是什么滋味。”
大家面面相觑,想笑,又不能笑,谁都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会有这么荒唐,这么绝的想法。
这娘姨道:“只可惜我还不会死,所以我非但做不了寡妇,还很可能连嫁都嫁不出去。”
她低着头,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饭,低着头走出了门。
过了很久,座上忽然有个人在喃喃自语:“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这个人叫于俊才,也是位名医,却偏偏生得奇形怪状,不但驼背跛腿,而且满脸麻子。
就因为他有名气——不但有才名,还有丑名,所以做媒的虽然千方百计去为他提亲,对方只要一听见“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个媒婆甚至还被人用扫帚赶了出去。
谢晓峰道:“你真的想娶她?”
于俊才道:“这女人又干净,又标致,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已经算是福气,只可惜……”
谢晓峰道:“只可惜你既然还不会死,就得顾全你们家的面子,总不能把个丫头用八人大轿娶回去。”
于俊才只有点头、叹气、苦笑、喝酒。
谢晓峰又大笑。大家就看着他笑。
谢晓峰道:“刚才你们都想问我,一个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现在你们为什么不问了?”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谢晓峰自己替他们回答:“因为现在你们心里都在偷偷的羡慕我,因为你们心里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个人若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的几天,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会在心里偷偷的羡慕。
于俊才已经喝了两杯酒,忽然问:“你呢?在这三天里,你想干什么?”
谢晓峰道:“我要你娶她。”
于俊才又一惊:“娶谁?”
谢晓峰道:“我义妹。”
于俊才道:“你义妹?谁是你义妹?”
谢晓峰忽然冲出去,将躲在门外偷听的俏娘姨拉了进来。
“我的义妹就是她。”
于俊才怔住。
俏娘姨也怔住。
谢晓峰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娘姨低下头,道:“做丫头的还有什么姓,主人替我取了个名字,叫芳梅,我就叫芳梅!”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有了姓,姓谢!”
芳梅道:“姓谢?”
谢晓峰道:“现在你是我的义妹,我姓谢,你不姓谢姓什么!”
芳梅道:“可是你……你……”
谢晓峰道:“我就是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芳梅仿佛听过这名字:“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谢晓峰道:“不管谁做了谢家三少爷的义妹,都绝对不是件丢人的事!”
他指着于俊才:“这个人虽然不是个美男人,却一定是个好丈夫。”
芳梅的头垂得更低。
谢晓峰拉起她的手,放在于俊才手里:“现在我宣布你们已经成夫妇,有没有人反对?”
没有,当然没有。
这是喜事,很不寻常的喜事,完全不合规矩,甚至已有点荒唐。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喜事,都能使人的精神振奋些,只有施经墨,还是显得很沮丧。
谢晓峰慢慢的走过去,忽然问:“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施经墨道:“哪个人?”
谢晓峰道:“对不起你的人。”
施经墨握紧双拳:“我……我一直都拿他当朋友,可是他……”
谢晓峰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施经墨闭紧了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眼睛里却已有泪将流。
这件事他既不忍说,也不能说。
无论多么大的仇恨,多么深的痛苦,他都可以咬着牙忍受,可是却无法
忍受这件事带给他的羞辱。
谢晓峰看着他,目中充满同情:“我看得出你是个老实人。”
施经墨垂下头:“我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人。”
老实人的意思,本来就通常都是没有用的人。
谢晓峰道:“可是你至少读过书。”
施经墨道:“也许就因为我读过书,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无用!”
谢晓峰道:“有用。”
施经墨笑了,笑容中充满自嘲与讥诮:“有用?有什么用?”
谢晓峰讥道:“有时用笔也一样能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