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里疾听到“崤山”二字,早已是老泪纵横:“身为秦人,如何敢忘崤山之战,那是国耻啊。崤山上面的累累白骨,是我秦国历代为了东进中原而付出的代价啊。”
芈月轻叹:“是啊,秦人一代代埋骨于东进之路,为什么还要一代代人继续东进?因为不东进,秦人就永远被边缘化,被视为蛮夷。列国不是不知道变法的好处,可是却没有勇气去承担变法的痛楚,只有秦国挺过这种痛楚而真正强盛起来。六国是敌视秦国,因为他们不安,他们胆寒。我们能够为了这些过时之人而停下改变的脚步,自废武功再退回到落后的秦国吗?”
樗里疾激动地道:“可他们是我大秦王族、嬴家子孙,那些跟随他们的是我们老秦旧族,他们才是我们秦国的根本。”
芈月断然道:“不!如果你这么想,秦国将会越来越弱小。樗里子,我告诉你,没有什么老秦人、新权贵,将来所有俯首在我王旗之下的都是秦人,就如同过去所有的人都奉周天子号令一样。”
樗里疾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立时站了起来:“太后,你……”
芈月端坐,肃然道:“将来的秦法,会取代今天的周礼。将来不会再有六国,不会再有诸侯之间无穷无尽的战争。如同七百年前天下奉周,四海归一,将来,会是天下奉秦。樗里疾,你可敢与我共同携手创造这一天?”
樗里疾被她这一声断喝,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只欲跪地一口应下,人已站起,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强力克制住,缓缓道:“远有齐国,近有赵魏,在南有楚,在西有戎,在外有敌,在内有乱,太后如何敢夸这样的海口?赵王雍、魏王嗣、齐国辟疆、楚王槐都是当世英雄,立下过开疆拓土的功业,他们还不敢有此决心,太后能与他们相比?”
芈月道:“齐王已逝,魏王平庸,楚王易受摆布,当世唯有赵王,或可与我一争高下。魏国衰,韩国弱,齐国有燕国牵制,赵国东有齐,西有秦,扩张困难。但对于我来说,西戎南楚,迟早是我囊中物,得西戎南楚之后,赵国焉能与我争锋?”
樗里疾冷笑道:“天下英雄,并不如太后预想的这么容易摆布。”
芈月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有时候,你们都是自己吓住了自己。”
樗里疾双手握拳:“好,老臣就与太后打个赌,不敢说什么天下奉秦,老臣什么时候能看到太后将秦国恢复到先惠文王的盛况,便当向太后称臣效忠。”
芈月道:“天下奉秦,是秦国必将成就的宏图。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也能够让世人看到并承认大秦终将实现这个目标。自我子、我孙及至三世四世,终能至此!”
樗里疾看着芈月,久久不语,他已经完全怔住了。他想到当年,在父亲座前,听到他说起如何推行商君之法的宏图;在兄长座前,听他说如何平定四方图谋深远的构想;甚至在侄子面前,听他说如何夺雍鼎以称霸诸侯的可笑计划。可是这三代君王,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天下奉秦”这四个字来,不,自周天子东迁之后,数百年间,天底下无数明君英主,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头战栗,他觉得恐惧,他觉得眼前似有一座泰山压顶,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樗里疾方觉得五脏六腑似归了原位,他本能地想避开这样的话题,这不是他能承受的,可是,这又如此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跟随着她,去投入这样的狂想。不,他不敢再想下去,强抑心潮转开话题:“太后不必说此远景,老臣只愿秦国在此大乱之后,还能看到太后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
芈月淡淡一笑:“若说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我与你十年为期,何如?”
樗里疾看着芈月,怔住了:“十年?”若是十年就能够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那么十年之后呢,她真的能够继续扩张,真的能够向着“天下奉秦”的宏图奔去?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长揖到底:“若如此,老臣甘为太后鞠躬尽瘁,事太后如先孝公、惠文王。太后若不能实现,那就请太后退居内宫,不能再行干政。”
芈月道:“好。”
樗里疾伸出手来,与芈月击掌三声。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七八日,到雪停住的时候,咸阳内外,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这一日,正是吉日,杀人的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