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准备和白色汉人军队谈判联合了。又一件事情使这一切变成了泡影。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跟没有舌头的书记官坐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话说,因为目前所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时,都把他叫到身边来。灯芯噼噼地响着,书记官眼里的神色迷惘惶惑。这时,索郎泽郎脸上带着鬼祟而又得意的神情进来了。他带进来的风吹得灯苗左摇右晃,他大声说道:“终于抓到了!”
这些日子,他总对我说,对塔娜不要太放心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除了她还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在吃我的,穿着我的之外。索郎泽郎觉得这就是跟我有关系,这是下人们的见识,以为给人点什么东西就算是有了关系。共产党就要来了,但他却盯住一个女人不放。
索郎泽郎没有杀掉汪波土司,一直不好意思。这回,他终于成功地抓到了塔娜的把柄。他发现一个白色汉人军官从塔娜房里出来,便叫上人,把这个人腰里的小手枪下了,推下楼来,叫尔依绑在了楼下的行刑柱上。他把我拉到门外,但我看不到楼下的情景,只听到行刑人挥动鞭子撕开空气的声音,和被鞭打的人发出一声声惨叫。远远近近的狗也发了疯一般跟着叫开了。
塔娜又和一个男人勾搭上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狗咬声在月亮里回荡。
48.炮声
白色汉人的军队开走了。
他们是半夜里走的,连个别都不告就集合起队伍走了。
早上起来,我只看到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个人,那个被捆在行刑柱上的军官,胸口上插着一把自己人的短剑。他们把住过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明离开时的情状并不仓惶。黄师爷也跟着白色汉人走了。在他房里,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汉字写的,我手下没有一个人认识。香炉里的灰还是热的。我的妻子也跟他们跑了,只是她离开时不大像样,被子、床围,以及好多丝织的绣花的东西都剪碎了,门窗洞开着,一股风吹来,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里飞舞起来。风一过,落在地上,又成闪着金属光泽的碎片,代表着一个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泽郎大叫着要去追击。
管家笑了,问该往那个方向追,他却茫然地摇晃脑袋,他是个忠实的人,但那样子实在很愚蠢。我的心里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脚,叫他滚开。
但他对我露出了最忠心耿耿的笑容。然后,他从腰里掏出刀,对大家晃一晃,冲下楼,拉一匹马,翻身上去,冲向远方,在早春干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滚滚尘土。
管家对我说:“随他去吧。”
望着那一股黄色尘埃在空中消散,悲伤突然抓住了我的心。我说:“他还会回来吗?”
尔依的眼里有了泪水,脸上还是带着腼腆的神情说:“少爷,叫我去帮他吧。”
管家说:“只要不死,他会回来的。”
我问书记官,索郎泽郎会不会回来。
他大摇其头,他说这个人铁了心要为主子而死。这一天,我在楼上走来走去,怪我不能早给索郎泽郎一个自由民身份。后来,还是过去的侍女桑吉卓玛来了,她抓住我的双手,用她的额头顶住我的额头,说:“少爷啊,好人啊,叫使你难过的怪想法从脑袋里出来吧。索郎泽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杀那个贱人去了。”
我的泪水哗哗地冲出了眼眶。
卓玛把脑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声来:“少爷啊,好人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阳,太阳带着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没有这样滋润过了。我听见自己对卓玛,对我第一个女人说:“去吧,把银匠找来,我要给你们自由人的身份。”
卓玛破涕为笑,说:“傻子啊,老爷还没有叫你当上土司啊!”卓玛的泪水才揩净又流了下来,“少爷啊,银匠已经投奔红色汉人去了。”
我把尔依叫来,叫他带几个人回麦其官寨,看看土司怎么样了。
尔依第一次没有露出腼腆的神色,他说:“去又有什么用,解放军马上就要到了。让位给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说:“有用的,我要给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这句话一出口,奴隶身份的下人们立即楼上楼下奔忙起来,有的替尔依准备干粮,有的替尔依收拾武器,有的替尔依牵马备鞍,尔依想不答应也绝对不行了。专门替穷人打仗的解放军还没有来,他们就像已经被解放了。
送尔依上路后,管家对我说:“这样,共产党来了就没事干了。”
我说:“他们听说后,不会掉头回去吧。”
管家说:“不要再说这些傻话了。”
共产党还没有来,也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是什么样子,但都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土司,也不过是在灭亡之前,拼个鱼死网破罢了。而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着急。我说,不必着急,该做的决定总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说:“也是,每次我都着急上火,最后还是你对。”
我想先等两个小厮回来,再作论处。于是,便只好喝酒睡觉。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感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听,是小手小脚的侍女塔娜在脚底下哭泣。我对她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头,跟我说话。我说:“尔依回来,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没有说话,但不抽泣了。
“到时候,我要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个马夫的女儿又哭了几声。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太没有带走她的首饰匣子。”
我说这个匣子归她了,因为她也叫那个该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这个贱人在吻我的脚趾。过去,她吻过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样叫唤。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在与她同名的主子身后,我认为跟着那女人学坏了。俗话说,有的女人是一服毒药,那么,这个马夫的女儿身上也沾上这种毒药了。我还在东想西想,她已经在我的脚下发出平稳的鼾声了。
早上,她已经不在脚下了,这人干什么都不会发出很多声音,从来不会。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名叫塔娜的马夫的女儿了。土司的女儿跑了,马夫的女儿无处可去,就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子里,怀里紧紧抱着描金的首饰匣子。和她比起来,跟着白色汉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个高贵的女人了。必须承认,土司的女儿和马夫的女儿总是不一样的,虽然她们叫同一个名字,虽然她们拥有同一个男人,但到紧要关头,土司的女儿抛下价值数万元的首饰走了,马夫的女儿却抱着那个匣子不肯松手。为了这个,马夫的女儿早在那个房间里为自己储存了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宝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这个人从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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