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丧之色他瞧得分明,心里有些发涩。锦爷虽本事大,可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被人指着鼻子那样骂,一群仆从护卫还在后边看着,想来是很难堪的。
“行了行了,不掰扯这些旧事,你回铺子罢,有事我让人去喊你。”
冯三恪应声离了府,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直到月上中天,孙捕头才回来。他晌午去了趟柳家庄,傍晚还去衙门誊了一份案宗,将自己探听到的与衙门案宗一一比对。
虞锦忙叫人上菜。
孙捕头白天拿着本空册子出了门,这半日的功夫,上头快要记满了,零零散散写了许多字,连柳家村的地图都画了个大致出来,画得歪歪扭扭,只有他一人能看得明白。
虞锦就坐在旁边,探头瞄了几眼,孙捕头也不阻拦。他问冯三恪:“你与你嫂嫂关系如何?”
“尚可。”
孙捕头被他逗乐了,呵呵冷笑:“你倒是多说两句,这是谁审谁呢,比我还话少。”
冯三恪不知他想听什么,只好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嫂嫂人挺和善的,就是干活不勤快,平时家里做饭干活都是我娘做,她很少沾手,我每回看着就觉得心烦。不过爹娘身子骨还硬朗,也不需她伺候。”
答得太浅,没什么用处,孙捕头只当没问,话锋一转提起了别的:“你嫂嫂与邻家的柳大山私交过密,且曾两次撺掇柳大山与其妻柳赵氏和离,你知不知?”
柳大山就是香茹她爹,冯三恪听得懵了:“不、不知……”
“为何不知?”
冯三恪更懵:“没人与我说过这个,我家跟他家以前关系挺好的,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不怎么来往了,我真不知是这个缘由。”
时间倒是能合得上,孙捕头点点头,又问:“你嫂嫂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乡里的集市,每回都穿得花枝招展的,买回来的全是胭脂水粉绢花布料,你可知晓?”
冯三恪答:“这事我知道,她平时就爱打扮,挺费银钱的,花的又大多是我做工赚回来的钱。我娘心疼钱,因为这事跟她吵过两回,后来就懒得说了。”
孙捕头又问:“你兄嫂关系如何?”
“我二哥和嫂嫂是四年前成亲的,最初也时常拌嘴,慢慢地好了,十分恩爱。出事前半年,好像又吵起来了,嫂嫂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火,嫌我哥无能,只知道种庄稼,话说得很难听。有时我跟爹娘都听不下去了,我哥却一直忍让,哄两天就好了。”
孙捕头又提笔写下——夫妻关系不睦。
“你兄嫂成亲四年,无儿无女,你可知是何原因?”
冯三恪点头:“知道。嫂嫂嫁进来的头一年怀过一胎,怀了三个月的时候不留神跌了一跤,落了胎,几乎没了半条命,养了好久才养好。”
孙捕头却问:“怎么确定腹中身孕是三个月?”
冯三恪没听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道:“她和我哥成亲是在那年的三月初,六月中旬落的胎,当时肚子已经显怀了,那顶多是怀了三个月。”
孙捕头点点头,没再多嘴,提笔将自己的疑惑记在纸上,听冯三恪继续往下说。
“嫂嫂落了胎,其后三年都没再怀上,我娘常给她拿汤药调养,花了许多钱,也没什么用处。”
虞锦自己掐指算了算,冯三恪他嫂嫂死时正是桃李之年,成亲四年,那就是十六嫁进来的,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姑娘,落胎以后调养不当,再难有孕,倒也说得过去。
谁知孙捕头下一句,直叫她出了一身冷汗:“你嫂嫂死前十天,曾去村里的女郎中沈梅华那儿买了一副落胎药,你可知道?”
冯三恪悚然一惊:“落胎药?”
他这反应,孙捕头已明了:“衙门过堂时,线索找得不齐,这条就漏了过去。你既不知,我说给你听听。”
“沈郎中说你嫂嫂是五月中旬时去买的落胎药,当时她神色慌张,提及自己月事迟了半月,食欲不振,喝口水都干呕,像是有了身孕。沈郎中医术不精,再加之这月份浅时不好诊脉,好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她也没能断定你嫂嫂到底是怀没怀,只好叫她先回家养着,再等半来月就能从脉象上瞧出来了。”
“蹊跷之处就在此。”孙捕头一点点拧起眉,眼中精光汇聚:“虽未断定有没有身孕,可这总归是个喜兆,你嫂嫂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反倒跟沈郎中讨了一包落胎药。”
“沈郎中把这药给了她,回头百思不得解,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为什么要流掉呢?她觉得此事不妥,心说年轻孩子容易做糊涂事,这不想留孩子其中必有内情,还是得长辈劝着点才是。于是她次日就去了你家中,将落胎药一事告知了你爹娘。”
孙捕头接着道:“仵作所记的存尸簿我也看过了,上头没有写腹中胎儿一事,我去衙门见过这个仵作,年纪不大,性子也不够稳重,不知是当时遗漏了此项未查,还是你那亡嫂真的没有怀。”
冯三恪脑子已经钝住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然给不出该有的反应。
孙捕头道:“线索都在此了,我还没想出头绪。你回头自己捋一捋,要是想到了什么,速速来报。”
冯三恪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孙捕头将白天在册子上潦草记下的东西规整了一遍,把案子里所涉及的每个人物及其个性全都列在纸上。如:
冯家老二——老实本分、护妻。
冯秦氏——不恋家、嘴碎、挑唆邻里、夫妻关系不睦。
柳大山——爱助人,耳根子软。
柳氏——脾气暴躁,似是知晓内情。
如此一条一条写下来,孙捕头沉思良久,最后还是在“柳氏”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打算明儿再去找她。
他回头再瞧冯三恪,僵坐着,仿佛成了一块石头。孙捕头不由感慨:“你什么都不知,任别人揉圆搓扁,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你也不为自己辩两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判了个死罪。”
冯三恪慢腾腾眨了下眼,弱声道:“我辩了。”
“你辩什么了?”
“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我说了许多遍,没人信我。”他说着说着,眼里还露出了点委屈来。
虞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孙捕头却抬头看他良久,沉默提笔,在他那栏的空白处,写了一个大字。
嫌犯冯三恪——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