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堂,一眼就看到正首父亲身边的方中堂,忙敛衣下拜,尊一声:“不知方师傅不远千里而来,恕未远迎,失礼了。”
方夫子依旧是白发苍苍,却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炯炯有神。他抬头手道:“公务在身,路径扬州,记起了漪澜你的梅花酿,想是冬日,就忍不住来讨杯酒喝。”
不过是托词,我腼腆的笑笑,笑容里带了几分羞涩说:“方师傅过奖了。”
饱学的鸿儒,言谈举止间却是一团和气,丝毫不似在京城拜见他时那副古拙死板的面孔。我同一旁的方六爷见礼,他却说:“弟妹这是瘦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看似清瘦多了。”
我的笑容渐渐敛去,眉锁愁烟,我不想再提那个人,自然不想再听他唤我一声“弟妹”。
方夫子同父亲说笑攀谈着,也笑了问我说:“漪澜呀,你小夫妻闹别扭翻了脸,怀铭把前前后后都对老夫讲了,老夫不偏不倚,也狠狠骂了他。但这女子,出嫁从夫,从一而终,性子闹过了,也就罢了,太过执拗反是矫情了,见风下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不,老夫临来时,怀铭是追悔莫及,他父亲过世的早,又同老夫有师徒之份是世交,他父亲临终把这个孩子托付给老夫,老夫自是为师为父,登门来拜见亲家,为他二人撮合就是。”
我的心里一触,方夫子的一番话颇是挚诚,并没分毫的矫情和仗势欺人。致深平日惧怕方夫子,我是知道的,莫说正经事儿上对方夫子能哄则哄,能蒙则蒙,就是这种儿女间的小事,他岂敢去惊动方夫子这堂堂帝师阁老?
见方夫子含笑的目光打量我,父亲都有些觉得过意不去,忙出口解释说:“老夫膝下只此一女,未免娇惯任性了些。”
父亲以目色示我让我退让识趣时,方夫子却呵呵的笑了说:“谢翁呀,俗话说得好,这不聋不哑,做不得阿婆阿翁呀!”说罢更是捋了胡须笑了。这话原本是唐朝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同代宗的金枝玉叶公主斗了口角,怒打金枝时,代宗皇帝劝郭子仪的话。如今听来,倒反似我任性不饶人了。但我心里已经再没了那个人,却不忍驳了方夫子的面子,毕竟方夫子在士林中的威望,我自幼对他的崇敬,令我此刻心潮激涌片刻,渐渐的平静。
我撩衣跪下,方夫子愕然微起了身说:“澜儿你这是为何?”
我忙说:“漪澜自幼就慕夫子大名,总觉得雷霆在耳,无缘一见,更怅憾此生非男儿,能拜在膝下乘教。得知……夫子曾是帝师,曾是摄政王府熙成小爷等宗亲贵戚子弟的业师,漪澜羡慕之余还颇有些妒忌。如今有幸蒙夫子不弃,不知漪澜可否拜在夫子门下,潜心受教读书修身养性,还望夫子成全,莫嫌弃了。”
莫说方夫子听了我一番话一脸震惊,便是方骥六爷此刻也是愕然的望着我满脸的不解。方骥六爷是致深童年的好友,情同手足。
可如今谁明白我的心思?既然情缘已尽,再续何益?如一件绚丽华美的衣裳,燎了一个洞,再缝补得如初完美,只那曾经的裂痕破损,只有穿它在身的人,每每看到时才会心底浮现出不为人知的隐痛。
“弟妹,如此固执就不对了。如今致深也是满心追悔,为你可是茶饭不思的,不知误了多少事儿,平日里恍恍惚惚的,如变了一个人儿。”方骥的话,我只做糊涂不懂,依旧坚持着,“还望六爷成全,在夫子面前替漪澜美言几句。”
一阵沉默,方夫子说:“漪澜呀,你这孩子性子孤傲执拗,难免同怀铭针尖对麦芒的抗上了。你受了委屈,若心里还是出不了那口恶气,待老夫回兴州替你去打那畜生几下替你解气可好?”
从未见过方夫子此刻的神情,如在哄个哭泣委屈的孩儿童,我心里一阵酸楚,更不知如何去留,只我心里已经笃定那份坚守,自我离开兴城那刻,就便不会再回去。
方夫子离去时,只说三日后离开扬州,我自然深知他的话中之意。他怕我一时意气,留三日给我去细想,三日内我若回头,他便带我回周怀铭的身边。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方夫子亲自来请,多大的脸面,小姐还不就坡下驴,让方夫子送了小姐回兴城总督府,逼了大帅给小姐赔礼道歉,这里里外外的面子都寻回来了,可不正好?”丫鬟们劝,嬷嬷们也七嘴八舌的附和。就连接我回府来后悔连连的母亲都落了泪说:“澜儿,娘是再不忍你回那个畜生身边去。只是,方夫子的话在情在理,女子出嫁从夫,从一而终,你若不回周府,难不成在咱们府里终老一生?莫说粗俗低微的人家你看不上,人家未必敢高攀咱们;就是那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敢去娶周总督曾经的女人为妻?你还年轻,鲜花儿般的年纪,就此遭了霜打枯萎了,娘这心里,这心里也难过……”
爹爹更是无语,只说,方夫子是君子,他的言语不偏不倚,却是情动于中的。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我独倚楼栏,冬日深碧色被积雪压弯腰的树叶婆娑的扶着栏杆探进来,夹杂些不知名的白雪点缀如花,我望着远处渡口的归舟,那大红色气派的官舫泊在岸边,随时待我登舟而去。
我听到楼下憨哥儿同小鱼说话,一个说:“听说可是气派了,官府长棚搭了十里,士绅们都去迎接钦差方中堂。中堂大人下了两道请柬,咱们老爷都推辞了不去。”
我心里一阵感动,爹爹,他是深知女儿心思的,他不想让我作难,尽管他那么仰慕方中堂,难得一见,却因我而回避。只想让我自己不顾左右的镇定拿个主张,到底是去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