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碗口粗的桃树,绿叶成荫。树下一只雪白的鹦鹉在东张西望,见了我吱喳叫了一声。廊下的小丫头正在打盹,闻声连忙起身迎接。我问道:“你们姑娘在做什么?”
小丫头面露难色:“姑娘送公主殿下回玉华殿,回来就一直哭,饭也没好好吃。大人来得正好,快进去瞧瞧吧。”说着打起竹帘。
室中幽凉,明纱坠地。嘉芑侧身坐在后面哭泣,瘦弱的身形微微颤抖。我示意绿萼出去,独自掀起纱幕唤道:“嘉芑妹妹。”
嘉芑霍地站起,嘤的一声扑入我的怀中,泣道:“姐姐怎么才来看我!”
我轻轻抚着嘉芑的柔发,轻声道:“别哭了。”
嘉芑站直身子,盈盈行礼道:“下官徐嘉芑拜见朱大人。”
我忙扶起她道:“妹妹今天见到皇后娘娘了么?”
嘉芑拿帕子拭泪:“本想趁着送公主回玉华殿的工夫,再求一求娘娘。谁知史姑娘在跟前,不好说的。姐姐,我父亲真的是冤枉的。日常他常在家中与我说,当今是明君,绝不会由着北虏寇虐、百姓受苦,他怎会找言官上那样的奏折呢……”说罢啜泣不已。
她的丝帕已经湿透,我只好塞了自己的给她。我也不接她话,只问道:“你可听见皇后娘娘和史姑娘说了什么?”
嘉芑一愣,迟疑道:“这……”
我知道她年少胆小,不敢随意透露玉华殿的言语动静,于是微笑道:“妹妹只管说,别怕。”她垂头半晌,方道:“我坐在那里,焦急万分,可是史姑娘还在和娘娘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一句也说不上。倘若贵妃在的话,我还能去恳求她,可如今——”
我欠身坐在嘉芑的对面,只见她容貌虽是清秀,却不算甚美。只是眉头紧锁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嘉秬。嘉秬出事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咸平十年四月十五日,明明是个晴好的天气,暗藏的死亡气息却冰冷如铁、锋利如刃。我叹息道:“即使贵妃娘娘在宫里,也不能干预政事。”
嘉芑一听更是绝望,凄然道:“姐姐,我该怎么办?”
我只是追问:“皇后娘娘和史姑娘说了什么?”
嘉芑愕然:“娘娘和史姑娘说什么,当真很要紧么?”
我又问:“究竟说了什么?”
嘉芑努力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史姑娘在和皇后娘娘看一幅画儿,说她昨天午后从玉华殿出来,看见屋脊上停了两只五彩神羽的大鸟儿,只一会儿便飞走了,只得回去画了像,请皇后娘娘品评。皇后娘娘大赞那鸟儿美丽吉祥,却不知叫什么名字,说是午后会见群臣的时候让大家都瞧瞧。我不便多坐,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我松了口气,微笑道:“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说不定可以搭救你爹爹。”
嘉芑精神一振,忙问道:“真的么?如何搭救?”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末了道:“如今皇后娘娘还未定罪,这个法子或有效用。妹妹当速速行事,不可耽搁。”
嘉芑感激涕零,起身拜下:“多谢姐姐。”
我忙扶起她道:“何须言谢。我走了,你这就去吧。”
嘉芑有了努力的方向,兴奋得红了脸。我微微一笑,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听闻徐太常在狱中上书,陈述了拒绝和议、一举歼敌的重要,更详细描述了玉华殿顶史易珠看到的那两只五彩神羽鸟的名称和习性,大赞这是战事进入最后阶段时上天所示的吉兆,我朝一定能攻下坚城,振旅还朝,实现太祖南北一统的夙愿,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嘉芑也上书表明父亲一贯的主战立场,文辞虽质,情致却深。皇后命人将两封奏疏送呈前线,听闻皇帝怒气大减,虽不能说龙颜大悦,总算没有再催促皇后严惩了十几日后,徐太常免官出狱。由于在狱中饱受折磨,险些丢了性命,颇有些万念俱灰,于是动念南归。嘉芑是孝女,当即决定辞官,回乡侍父。
听闻嘉芑要辞官,我虽有不舍,却也代她高兴。她离开的清晨,其余四位女巡都忙着送皇子公主上学,只有我来送她。她再次下拜,称谢不已,随即轻快地上了一辆青绸小车远远去了。依稀只见车帘一角轻轻翻开,灿若明星的眸光一闪,随即隐没,再无回顾。
烟雨蒙蒙,柳色青青,这是一个凉爽宁和的夏日清晨。我沿着汴河岸边的小路缓缓往回走,嘴边噙着一丝微笑。走了几步,愈发轻快起来,忍不住哼了两支曲子。忽见大柳树后转出一个撑着绯色油纸伞的红衣少女来,笑吟吟道:“大人万安。大人好雅兴。”
我抬头一瞧,原来是史易珠,不禁笑道:“既来了,何不送送徐大人?”
史易珠朝着嘉芑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易珠已然送过了。”
我一怔:“几时送的?我怎么没瞧见。”
史易珠道:“不但大人没瞧见,徐大人也不知道。”
我笑道:“也罢,既来了,便是送了。”
史易珠道:“大人很高兴。让易珠猜上一猜,前不久大人破了俆女史被害的悬案,如今又救了她的亲妹和族叔。恩情还了,仇也报了,所以高兴。”
我微微颔首:“若不是史姑娘想了这个法子,我当真束手无策。”
史易珠扭着伞下的一绺杏黄色流苏,微微一笑:“易珠不过是顺水推舟,有心救他们父女的是皇后娘娘。徐太常能认出吉祥鸟,还要皇后劝得好,陛下才能消气啊。”
我摇头道:“若不是史姑娘,谁又能在皇后面前说上话?”
史易珠道:“闲来娘娘常对易珠夸赞大人,想来若是大人去说,也是无妨的。”
我诚恳道:“无论如何,我要代嘉芑多谢你。”
史易珠笑道:“谁让大人是菩萨心肠,成日里这也要救、那也要救,我自诩知己,只好帮大人想想办法了。”
她语带双关,微含讥讽。我却甚是感动,不觉唤道:“易珠妹妹……”
嘉芑走后,因三位公主与皇后同住,暂没有为青阳公主补选侍读,只是命封若水暂代其职。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征马不足的事情听闻不了了之。秋凉的季节,北燕盛京已经坚守了三个月,然而皇帝破城的决心也甚是坚决。他在城下开垦屯田,整修军备,操练兵马,数次退敌,收降众多。如此一来,盛京已变成一座孤城,每天都有军士百姓逃出城来投降。然而北燕皇室也甚是硬气,就是不降。转眼到了腊月,听闻城中粮草颇丰,而王师在外,飞刍挽粟,所耗不菲,虽有屯田,不足十一。皇后在京中新铸了几十门炮送到前线,说是新年之前一定要结束战争。
这一日午后,我带着绿萼在金沙池边散步。前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雪,接着天气骤冷,金沙池上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有十几个年轻的宫女和内监在滑冰,冰刀在脚下划出两道浅浅的印子,仿佛锦缎上闪闪的银丝。众人一面快速移动,一面亮出优美而危险的姿态。我站在水边看了一会儿,与绿萼指指点点。
绿萼羡慕道:“这些一年到头都在景园服侍的人,夏天下水捉鱼,冬天冰上起舞,比在宫里拘着强多了。”
我笑道:“咱们在景园也住了半年了,还有哪些不足?说这样的酸话。”
绿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些年没来景园了,要住一年,经历一回四季,那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