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惋惜的模样。
高肃面色微微一变,但碍于眼前事态未明,便耐着性子问道:“我爹爹是从军了么?”
妇人点头道:“是的哟,从军,哎哟他没事去从什么军哟,从军是要在脸上刺字的,”她指指自己的面颊,“十里八乡都要看不起的哟。古往今来除了刺配流放,还有哪个好男儿去从军哟……”
“除了刺配流放,还有哪个好男儿去从军”十六个字,如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劈在了高肃身上。
妇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说道:“现在大家伙儿都赶着科考,光宗耀祖呢。等我家大郎到了七岁,定要将他送到村头的私塾里念书,还要考乡试,进县学,将来要在金殿上提名的。你问我什么是金殿?唉我也不晓得,总之大家伙儿都这么说,本朝一概重用文人,比前朝可好多啦。本朝要是谁考中了状元,那可是能封将拜相迎娶公主呢……”
高肃愣在当场,眼里不掩震惊之色。
“科考”、“进士”、“状元”……这些稀奇古怪的词汇,他一个都没听过。“前朝没有状元只有进士”云云,更是一头雾水。至于“考中状元便能封将拜相”,文官也能为将么?
如果不是妇人胡说,那便意味着这个世界,与前世大相径庭。
他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您听过西汉么?西晋?大齐?”
妇人滔滔不绝的演讲被打断了,但倾诉欲却依然旺盛。她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笑道:“哎哟喂你居然还知道西汉、西晋哪,我还是出嫁前听兄长读过书,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西汉早亡啦,西晋也亡啦,都是末代皇帝守不住江山,我哥哥亲自给我讲过的。例如什么隋朝啦、唐朝啦,都是末代皇帝软弱昏庸,唉唉,反正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守不住江山了嘛。”
高肃艰难地说了一个字:“唔。”喉咙有些干燥。
这位妇人知道西汉、知道西晋,还顺畅自如地提到了隋朝和唐朝,那便意味着她没有说谎。虽然高肃知道,朝代更迭不过是常事,但依然感到喉头发紧。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是兰陵王的时候,与王妃一同在兰陵郡静养,忽然有一天,王妃告诉他:宇文氏灭了大齐,杨坚又灭了大周,定国号“隋”。
先有大齐再有大周,大周之后是为隋,隋朝之后才是唐。
不知现在距离大齐,已有多少年了?五百年,还是一千年?
他抿了抿嘴唇,有些艰难地问道:“您……听过兰陵王么?”
“哎哟,你小子懂的还不少嘛,是你平时上山打柴,听村里的猎户们说的?”妇人惊奇地打量他片刻,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兰陵王自然知道啊,瓦肆里都在唱,我未出嫁前还跟兄长去听过一回呢。那什么什么‘兰陵王破阵曲’,已经流传好几百年了哎……”
——那什么什么《兰陵王破阵曲》,已经流传好几百年了哎。
高肃抿了抿唇,连妇人什么时候离开都不记得。只隐约记得妇人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抱着簸箕离开了。他一个人走出院子,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神情有些恍惚。
这里无疑是一座宁静的小村落,稀稀拉拉的只有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相互认识的。他沿着河岸走了一小段,便有六七个人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了。
这里和他所经历过的每一个朝代都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这里尚文不尚武,连乡村妇人都知道要考科举才能当官,从军是刺配流放。不过换一个角度想,连山村妇人都知道这些俗事,显然这里是一个安稳的太平盛世,极致繁华。
他忽然想看看这里的史书。有些事情,只有在史书里才能看出来。
两天后便是市集,他应该早些做准备,以期探听出更多的东西。
在这个数百年后的世界里,他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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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的闲暇里,高肃跑到后山猎了一头野猪。
野猪在这个世界可以称得上是凶兽,他猎完野猪回来之后,全村人都在兴致勃勃地围观,还有人在指点他应该如何剥皮剔骨,这样才能卖个高价。他一一地谢过了,但因为心里压着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无言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赶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山里的汉子们套了一辆牛车,将他和三四个妇人一同送到了乡里。
乡里的市集熙熙攘攘,他很快便用那头野猪换到了两贯钱,又用两贯钱换到了两本薄薄的书。这里的书都是用纸装订成册,字体干净整齐,散发着清新的油墨香气。他略略翻了两页,便看出现在的通行字体是楷书,与簪花小楷有些相似,但要厚重沉稳一些。
重新习惯一种字体并不算难,难的是重新适应一种新生活。
这里没有九品中正制,没有举孝廉,唯一入仕的途径便是科考。这里的书生不喜骈文(尤其是被韩愈骂过之后)、不喜诗赋,反倒喜欢填词作曲。这里的皇帝厚待天下文人,文臣的俸禄和品阶,比同级的武官要高上许多倍。最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从军者,无一例外地,都要刺字。
即便是刑律最最苛责的秦朝,也只有罪犯才会黥面刺字。
这里是一个极度繁华的太平盛世,也是一个武官艰难的太平盛世。
这里的都城叫汴梁,这里的国号,叫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