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谢府之内灯火通明,弧形廊道上一盏盏宫灯,在微风下轻晃着,长长的光影仿如在甘泉湖中迤延出一条条银河。
谢老夫人由两个儿子相搀,许是心情太开涤,感觉连步伐都轻了。
所行过处,碧慧阁侍候谢良媛的丫鬟婆子纷纷福身,轻轻道贺:“恭贺老夫人,贺喜老夫人,恭喜二夫人,贺喜二夫人。”
“好好好,都有打赏,都有打赏。”谢老夫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刚至碧慧阁外庭阶前,郦海瑶身着绛红宫裙袅袅行了过来,未待老夫人开口,已然告罪,“母亲,只因昨身体不适,今晨不及向您请安,请母亲海涵。”言毕,秋水般的眼眸若有若无地瞟向谢晋成。
原本谢老夫人是不在意这些,郦海瑶到底远道而来,总得给她休息上几天,何况,听闻她动了胎气,闹得差点把她的苑落给闹翻了,再讲究这些规距总归是太不近人情。
可现在看,她既然还有精力兴浪,那就有精神头听听她说一说府上的规距。
“嗯,算是懂事的。”谢老夫人微微一笑,“既然今晚大家都醒了,想来,府里发生这样的喜事,想必大家也睡不着,绿莺,百合,去把各房的主子、妾氏、通房丫鬟都叫到内堂来,我老太婆有些规距要说说,免得明天朝堂里来人了,哪个不长心的不懂规距,冲撞了朝庭派来的礼官,给谢府丢脸。”
绿莺百合连忙领命。
谢老夫人对三个儿子道:“明日非同寻常,你们三今晚也不要休息了,去商量一下,明天怎么接待,千万不能在礼数上给六丫头添堵。”
“母亲放心,有儿子们在,必定办得妥妥当当。”谢晋河笑着抚了抚短须,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说三人今晚各自安枕也才二个多时辰不到,但却个个看上去精神十足的样子。
“倪嬷嬷,这次也要劳你动动老骨头了,吩咐各房各处的婆子丫鬟,马上开始打扫,务必在明日卯时前,把外堂布置好,该张灯,就张灯,该结彩,就结彩,还有,吩咐厨房的动起来,这过年过节需要备什么,现在马上去备,需要采购的,多打点些银子,让他们去办。”
倪嬷嬷堆着一脸的笑,“老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让您满意。”
“三媳,你也跑一趟,劳烦陶清公主也来一趟。”今晚出来时,看到打斗,谢老夫人虽然看不懂谁胜谁负,可她的眼没瞎,她是瞧出来了,周以晴带来的那几个丫鬟全是学武的,且,与之交手的是谢良媛身边的南宫茉和周舟。
蔡氏自然也看到周以晴的人和谢良媛的人打上了,想到之前答应周以晴帮忙周旋周玉苏的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开始后悔为了些蝇头小利,去沾周玉苏的秽气。
谢老夫人由刘氏搀扶,先到内堂偏殿歇着。
刘氏侍候谢老夫人把绣鞋拖掉,又拿了个靠枕垫在老人的脚上,想到谢老夫人一把年轻,刚刚跪了不短时间,便搬了把小矮凳过来坐下,“娘,媳妇帮你揉揉膝盖。”
谢老夫人拉了一把刘氏,让她坐在自已身旁,笑得慈眉善目,“阿芝呀,别忙,趁着这会人没齐,娘跟你说说话。”
刘氏神情落寂,轻轻点头,“好,娘您说,媳妇听着。”
谢老夫人心疼刘芝的忍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柔声道:“哎,这些年呀,老二不在我身边,都是你在尽孝,一晃十几年,不知不觉,在娘心里,已把你当成自己的亲闺女。所以,老二这事,娘不会帮他。”
刘氏一下抿住了唇,鼻腔内阵阵酸楚,几欲落泪,可今天是良媛的好日子,她知道不能哭,遂,用力地扯了一下唇瓣,眼底血丝弥漫,“嗯……。”了一声后,无语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老夫人也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声,“你这些委屈,我年轻时也是经历过,但人活着,不单单是想开就作数,想活得好,就得换一种活法。”
刘氏瞳仁中微微现出迷茫之色,“娘,我懂,其实……。我也很羡慕那郦海瑶,至少,在谢家需要时,她有能力帮一帮,而我只会做些侍候人的事。”
“傻孩子,没人天生都会,当初你公爹去了后,娘一头扎进去,还不是碰个头破血流,最后,凭的就是一股硬气,这世上,旁人能做的,凭什么自己就不行?”谢老夫人言及此,神色一正道:“谢家这场风波虽然有惊无险,但同时,将来谁来接手掌管谢家的生意,变得迫在眉睫。”
“不是有大伯和三叔么,孙子里,也可从三叔房里挑。”
“你大伯,因为卿书的事,必受牵连,将来替谢家走出去,旁人都会防上三分。你三叔魄力不足,大事上不能拿主意,只能做辅助,何况蔡氏太过贪心,一旦你三叔掌谢家经营权,只怕蔡氏会乱来,至于老三的那几个儿子,年纪尚幼,将来,谁也不知道能成不成事。”
“母亲,你为何……。不考虑晋成?”刘氏很讶异,谢晋成在东越经商多年,也做出些成绩,况且,他身边又有郦海瑶,如虎添翼。虽然她不愿去想这些,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晋成呀,哎,这孩子是给我误了,他会是个好官,当初要不是我只想着小女儿,他也不会放弃大好前途,也累得你们劳燕纷飞,至今没有一息子嗣,这是我做母亲欠你们的。”谢老夫人慢慢抽直身体,换了另一边靠着,年轻时太拼,到了年纪大了,稍坐久,便腰酸背疼。
“母亲您别这样说,媳妇这辈子能遇到您这样的婆婆,是上辈子行善积来的。”刘氏站起身,帮着揉捏。
谢老夫人等那股酸劲缓了过去后,接着道:“所以,等谢家的事了后,我问问晋成,如果他还想走仁途,我无论花多少银子,也要给他弄个门路,他有科举在身,应不成大问题。”
刘氏只顾低头捏着,并不吭声。
谢老夫人长叹一声,牵了刘氏的手,握在手心里,一下一下拍着,“刘芝,我知道你这几天委屈,你放心,这个郦海瑶娘会替你收拾。”
刘氏大吃一惊,“她,她怀了晋成的孩子,娘……怎么说,这也是晋成第一个孩子,媳妇忍不下这颗心。”这话虽然说出来她自已也觉得好笑,可凭心而论,她确实下不了这个手,也不愿老夫人为了她,伤了亲孙子,还让亲儿子抱怨。
“傻孩子,你真给那妇人给骗了,这天底下,哪有初期怀孕的人,敢千里迢迢从东越来西凌?晋成傻,我老太婆可不傻,之所以不揭穿,我是想看看她到底想演什么戏。”
谢老夫人见她低头不语,也不见得多开心,便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刘芝,你念的书不少,出生书香门第,如果你肯用心学生意之道,母亲愿倾力相授。”
刘氏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就黯淡,“娘,蔡金玉连大伯都不服,怎肯服我,只怕您刚把生意交给儿媳,她便闹得家宅不安。”
“她也得有这个能耐闹才行,别忘了,你是六丫头的娘,从今天开始,在谢家谁敢明里暗里和你较真?你放心,在你翅膀硬之前,六丫头会一心维护你。”
那日良媛带着刘氏进她寝房,商议有关谢家之事,并谈到如何解决郦海瑶对谢家生意觑觎之事时,并不避刘氏,谢老夫人就知道,这孙女其实是希望刘氏能脱离内宅,成为女商。
谢老夫人思及此,不觉欣慰地笑开:“阿芝,你和良媛之间的母女情份,这世上,没有谁能断得开。”
她对这个孙女性情的变化感到很惊奇,但更多的是欣慰,也只有这样的孩子,将来才能背负得住身世的沉重。
刘氏脑子里浮过郦海瑶看她时的种种不屑的神情,毅然抬首,重重道:“好,母亲,我愿意学。”
谢老夫人欣喜又余,复又有新的担忧。
她知道,女人一旦出了内宅,对男人的依恋就会相应减少,一旦有了自己经营的圈子,视野就会开拓,所以,刘芝将来如果对谢晋成不满,她不会象今日那样,一切隐忍。
这就是最让她伤脑筋的事,谢晋成毕竟是她的亲骨肉,而且,她瞧出来,儿子的心思还是在刘芝身上。
谢老夫人暗叹一声,眉宇轻蹙,语气略显迟疑:“如果有一天,你有另外的打算,母亲不拦你,就当是你我没有婆媳的缘份,但这母女的缘份可不能断。”
刘氏聪慧,自是听懂,她委下身,投进谢老夫人的怀里,眼中蓄泪:“母亲,媳妇一辈子也不离开您。”
“说什么一辈子呢,你还年轻,将来路还长,我老太婆,能等到良媛给我生个小皇孙,已经是瞑目了。”谢老夫人心头触动,突然想起自已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到哪都抱着,可那年被南宫醉墨抢走后,便是多年后再回到自己怀中,对她也不再依恋,反倒是刘氏,风风雨雨,就这样陪了她十多年。
这哪是婆媳情,分明是母女!
刘氏不敢抬头,把谢老夫人搂得更紧,心里默默流泪,“母亲,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老夫人想到一会还有正事,不是煽情的时候,便敛了情绪,笑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晋成到底是我的孩子,这孩子心善,待人无心机,难免被人算计,如果有一天,他醒悟了,母亲恳请你,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还是执迷不悟,你放心,将来你就算是再嫁,母亲也是给你一大笔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如何?”
刘氏抬首,拭去眼角的泪,含笑道:“母亲,瞧您说的。”
这时,百合敲门进来,轻声道:“老夫人,人来齐了。”
刘氏忙扶着谢老夫人坐起,弯下腰,帮着老人穿好鞋,方小心翼翼扶她下榻。
谢家的女眷相继走进内堂时,手脚利落的内堂丫鬟已在这里摆了瓜果茶点。
堂内茶香四溢,让人心情不由稍稍放宽。
谢老夫人在刘氏的搀扶下,从偏厅步出,内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个挤堆聊天的妇人马上离开,找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垂首站着。
刘氏瞄到,方才被众人围在中心的正是郦海瑶,她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转过身时,脸上残余的笑容尚来不及褪却。
谢老夫人坐下后,指了指右边首位,“阿芝,你坐着。”
那个位原是钟氏坐的,现在,谢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指让刘氏坐,显然是有意让她接手谢家内宅大权。
蔡氏嘴巴微微扁了一下,乖乖的在下首位坐了下来,现在刘氏的身份不同了,将来指不定就是个浩命夫人,她凭什么和她去较真。
周以晴是客,便坐到了右边的客位上。
妾氏和通房只能站在正房的身后,郦海瑶纵然百般不满,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较劲,便静静地站在了刘芝的身后,眼角瞟着刘氏白皙纤细的后颈,脸上浮起了一抹复杂的表情。
“这时辰,把你们召到这,是因为有件事,必需马上处理。”谢老夫人极为罕见的语气,让内堂上的人蓦然心惊,猜不出是何时。
谢老夫人掌权半生,平日即使没什么表情,身上也透着一股让人不由自主变得小心翼翼的磁场,这会眉眼俱厉,看得众人心情胆颤。
蔡氏忍不住暗自嘀咕:怎么回事,让大家来内堂,不是宣布喜事么?
周以晴亦暗暗纳闷,按说,今日是谢家的大喜之日,谢老夫人何以用“处理”如此严重的两个字。
谢老夫人眼底薄薄划过如锋深色,冷硬道:“金玉,你进门早,说说,这妾氏要是在行房时,在男人身上可见的地方留下房事的痕迹,这事该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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