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前殿便在眼前,杨熙便赶紧端肃念头,随着队列走上长长的阶弼,进入到雄伟的大殿之间。
此时此刻,大殿最上仍然掩着珠帘,那天下最贵重的椅子尚还空着,其下第一排的班列已经列好。左右两班左边以丞相孔光为首,右班则以大司马师丹为首,列中无不是公卿大员。后来的群臣也便分班分列依次站好,所站的位置先后,便昭示着此人的尊卑地位。
除了例行可以参加朝会的臣子,殿侧立着数人,赫然便是奉车都尉、驸马都尉、骑都尉这三都尉,他们按照品佚是不够参加朝会的,但是天子特恩可以朝见,称作“奉朝请”。
杨熙只认识一个驸马都尉董贤立在其中,之前刘子俊也曾经任骑都尉,可见天子的宠幸,就体现在这“奉朝请”之上。
曾经只能以“奉朝请”上朝的刘子俊现在已是高居前列,不知这董圣卿,要等到何时才能登高上位?
杨熙等郎官肯定是立于最下,只能仰望皇帝的御座。
等到众臣全部分班立定,才有近侍从后转出,两人挑起珠帘挂在两侧,一人高声唱道:“圣天子临朝,众臣礼拜!”
然后就见天子身穿玄色冕服,从后而出,坐于御座之上。
虽然天子年纪甚轻,但是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之下,仍然让人感到肃然起敬。杨熙不觉与群臣一道跪伏地上,山呼:“陛下长乐!”
天子抬手道:“免!”于是众臣才敢站起,静默肃立。
然后朝会便开始了。
朝会开始之后,杨熙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完全就是杞人忧天。这朝上林林总总有几十位臣子,天子居于最上,怎么会注意到站在最末的自己?
而且朝会开始后,各位大员依次出班奏事,虽说大部分已上奏疏与天子奏过,但是朝会之上提出,总会有许多变数,连天子也不得不全副精神应对,遇到疑难之处还要请相关各部共同讨论。
这些朝臣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在涉及利益的具体事项之上,都是各不相让。大司农要削减开支,少府卿要增加火耗,两边针锋相对,都差点在御前争执起来,就是天子也不能一言断之,只得请两位大员小朝会里再行相商。
至于杨熙等殿下侍立的郎官们,哪有他们进言的余地?看这个形势,怕是上朝十次,能得天子问策一句,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但是旁听朝会仍然是极好的学习机会。杨熙自入署以来,深刻感受到施政之学的博大精深,此刻上了朝堂,亲耳听到这君臣对问,心中更是有了更深的感触。
原来制衡朝堂、治理天下,竟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一个多时辰的朝会听将下来,有些年迈的老臣都开始呼吸粗重,额上流下豆大的汗珠,杨熙一直立在下首,也觉腰酸背痛,可想而知还要集中精神对付朝臣,决断国是的天子,究竟是多么劳累。
终于朝会结束,内侍高唱:“退朝!”众臣如蒙大赦,伏地拜舞不休,直到天子起身,转回殿后才罢。
这一场朝会下来,诸臣都像打了一场大仗,几名老臣甚至瘫在地上,直到内侍前来搀扶方才起来。
可是明日还要有朝会,如此景象又要重演一遍,这些受人羡慕的朝堂重臣,便也只能像被驱赶的羊群,再次走上这堂皇的大殿,用自己的才智维持帝国的运转。
此刻殿外已是天光大亮,众臣随着内官慢慢走出宫去,比进宫之时的速度何止慢了一倍。走出宫门,臣子们才仿佛恢复了一些生气,相熟者互相打招呼拜别,各自离去。
杨熙向着众郎官团团一揖表示作别,众郎皆是纷纷回礼,只有李忠斜瞟杨熙一眼,头也不回地便离去了。
杨熙没放在心上,只是慢慢顺着宫墙下的甬道向尚书署走去。
走不数步,他心弦微动,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红衣倩影立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
那女孩身材高挑,肤如凝脂,最是一双大大的眼睛,顾盼有神,绝不似中原女孩的低眉顺眼,不是尹墨郡主,又是哪个?
杨熙最近忙于郎官署的公务,无心他顾,连青儿姑娘都没有时间去见,自然也不会有功夫来找尹墨郡主闲谈,但今日在宫墙之下偶然相逢,杨熙心中还是充满了惊喜。
他哪里知道,尹墨郡主听说他当了郎官,只要有时间便在宫门到尚书署的道路上游逛,只盼着与他见面。
但是此时一见,她却只觉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熙走上前来,对着尹墨郡主一揖:“不期在此遇到郡主,不知郡主是要做甚么去?”
尹墨郡主将重重心事埋在心底,强笑道:“我还能去哪里,早上例是要去与太皇太后请安的。后面倒是没什么事,但你现在当了大官,也没功夫陪我去市上玩啦!”
杨熙听他这么说,只觉心中也是有些内疚,道:“我每月有两天特假,等到假日,便可陪郡主一起出去玩。”
话一出口,他心中便突然一惊,此前尹墨郡主来找他,他从来都是视作负担,认为有违男女大防,今日怎么主动答应要陪她玩耍了?
尹墨郡主眼神一亮,但突又暗淡了下去:“还是不为难你了。反正我也出不了长安城,在城里玩也没什么意思。最近我在跟太后娘娘学习舞踏,还是多陪陪她吧。”
太后娘娘?杨熙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尹墨郡主所说的太后娘娘,便是赵后飞燕。
先皇殡天之后,妹妹赵婕妤因牵涉天子的暴毙,畏罪自杀,姐姐赵后本也有些干系,但她曾支持新帝为太子,新帝感念其恩,不仅疑罪不究,还将其尊为太后。
但是她名声本就不好,此时先帝去了,她便再也没了任何权势,只能禁闭深宫,寂寞度日,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与她接触。
只有尹墨郡主这个敌国质子,同样是遭到软禁一般,同样是无人敢与之交往的身份,不免同病相怜。
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是汉人,与朝野皆无利益关系,也只有她才敢与、才愿意与这位幽居的太后交往。
既然还愿意教尹墨郡主舞踏之技,那么说明太后还愿意活着。但是这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无非是躺在坟墓还是躺在深宫之中罢了。
这么想来,尹墨郡主不也一样么?无人理会,无人关心,拘于长安不得外出,难怪每次见她,只觉她的心事满满,纵是面上巧笑倩兮,也无法完全掩盖那一丝哀伤。
这长安城对尹墨郡主来说,只不过是比皇宫更大一些的牢笼罢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惊喜道:“郡主,现下我正在尚书署客曹当差,若是有机会进谏,我一定规劝圣上准许放你归国!”
杨熙这倒不是空口许诺,他在客曹本来便能接触朝贡外交的奏疏,还掌握给天子提供对策的职责,未必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合适的理由,向天子提出这个谏议!
尹墨郡主闻言一愣,她是不懂客曹职司的,但只要是杨熙说出来的,不知为何,她都愿意相信。
“那就一言为定!”尹墨郡主的笑靥如花般绽放。
“好,一言为定!”看到尹墨郡主的笑容,杨熙只觉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决心。
但他没注意到的是,一滴晶莹的泪水正缓缓从尹墨郡主的眼角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