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上,镇定的回答,在他旁边的翁师傅和一线天强忍着笑意低下头,免得让眼前这位军爷看出端倪。
“不是吗?”军爷疑惑地盯着通缉单上的画像,对比文搏的样貌,怎么看怎么觉得就是一个人。
“不是,我很瘦。”文搏示意他拿通缉令跟自己放在一块,显然这就不是一个人嘛。
可那军爷拄着手里的汉阳造,十分肯定的说道:“这就是你!”
“你说他是我?那这就特么是我!”说罢,文搏就要从板车下摸出自己的大铁枪。
眼见文搏动了怒气,翁师傅赶忙管理好表情上前搂住军爷,一把往从怀里塞掏出包哈德门放到他手里,低声说道:“军爷您息怒,我家这少爷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脾气不好不通人情,这事情他不懂,咱能不懂?您辛苦了辛苦了。”
收了贿赂,那丘八方才满意的让开位置,摆摆手示意一行人离开城门,往外走去。
这时候另一个在边上打瞌睡的士兵才晃晃悠悠的起身,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说道:“你说你,一个月才几块大洋,那家伙看上去就不是好惹的,你玩什么命啊?”
“老表你这就不懂了,我就是知道他不好惹才故意讹他,这人铁定是在哪儿犯了事,凶神恶煞的。就是这种人才怕引起注意,必须得留下买路钱。再说了,他不好惹,能比我手里这家伙更不好惹?”这丘八振振有词的点点手里家伙,显然是干惯了这种事情。
最近上头下了命令,要他们加紧搜捕逃犯,各色各样的通缉发了一堆,这守城门的士兵经常就随意掏出一张通缉令勒索那些形迹可疑的路人,都快成了惯例。
于是文搏从城里出来,便遇上这事,他原本已经准备暴起伤人,反正到了城门口,将门洞附近的警卫肃清一空,他有充足的时间逃离。
结果翁师傅不愿生事,给了包哈德门当买路钱。
等他们几个人走远了,确认周围再无人后,翁师傅才说道:“文师傅您别跟他这种小人计较,咱大人有大量,把他当个屁放了。”
显然,翁师傅很怕文搏一时兴起跑回去把人家打死。
听见这话,文搏都有些哭笑不得,他本来是以为真让人看破了行迹,原来是碰上了小兵勒索。这不怪文搏不懂人情世故,而是这年头从上到下都是这般作风。只是文搏在津门名气大手段狠,人家见了他避开都来不及,当然不会遇见这种事情。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凶残?犯不着为了包烟要人性命,我这人和善的很,生平不爱与人纷争,从不是杀人放火的秉性。”文搏这会儿确实看上去颇有几分佛性,他一路上教翁师傅和一线天学自己的功夫,虽然练法因为没时间停留难以传授,但是打法几乎每天都在通过不断地切磋进行教学。
于是文搏觉得自己的性子越来越沉稳了。
不沉稳不行,会被这两个家伙气死。
比如翁师傅,他一方面是年纪大了反应记忆都下滑,很多时候文搏跟他讲了之后他好像懂了,可是下次还是会犯下相同的错误。不是翁师傅不用心,而是他之前学的东西和文搏教的有很多理念不一。
例如说拳法,别看大伙都说练拳练拳,实际上翁师傅的功夫施展起来大半不是用拳头打的,而是用掌根、手刀来进行打击。
这个问题文搏一直很疑惑,多次纠正之后翁师傅还是习惯性的使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攻击。
结果就是文搏让他跟一线天比划,翁师傅明明臂展跟一线天相差不大,但是一线天永远能打中他的时候翁师傅还差了一点儿距离——就差在出拳和出掌这一块。
最后文搏悉心研究弄明白了为何翁师傅的武学路子喜欢用掌打,理由很简单。掌根击打不容易伤到手腕、拳峰,手刀同样如此。只有能够攻击到胸腹、躯干等位置的时候翁师傅才会选择用拳,这是传统武学流传下来总结出的经验,翁师傅不过是墨守成规罢了。
然而文搏的格斗理论是现代的,都是在有拳套保护下为了发挥最大威力研究出的攻击方式,不用担心拳峰手腕受伤。光是一个有没有拳套就让一门功夫有巨大的不同,多了一寸拳头的距离,那可以形成的变化和之前简直天差地别。
于是文搏为了纠正诸如此类的细小问题,不得不沉下心钻研现代格斗体系和传统武学的差异,为翁师傅掰开了揉碎了讲解。这样一下来,翁师傅觉得自己提高很快,平时吃饭睡觉都要戴着个拳套,行走坐卧更是要用小跳步,走在路上没事肩膀脑袋还得晃荡两下,用他的说法就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才能练成宗师。
文搏随他去了,反正陈识做的拳套他们拿了不少,就算翁师傅敞开消耗估计等他们分别之时还会有剩。
实际上翁师傅不知道的是,不仅仅他自己功夫提升,文搏同样在研究现代格斗与传统武学的差异中获益匪浅。因为他要是吃不透翁师傅练武以来为何会形成与他不同的理念,就没法好好教徒弟,所以反倒是文搏在授业的过程中通过对传统武学的梳理认知,让自己同样是突飞勐进。
不知不觉间,翁师傅根本没把自己的功夫教给文搏,但是文搏就靠着每日跟他讲解演练,学去了翁师傅一身本事,最后反哺蟒形拳,把熟练度都提高到了87%。
文搏时常暗想,哪有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照他这样教徒弟,自己进步永远比徒弟快,本身基础又要胜过徒弟,岂不是徒弟永远也追不上他了?
没法子,智力的提高虽然没能让文搏拥有科学家、战略家一般的知识与远见,可学习能力真是实打实的提高不少。比照学功夫这一块,文搏觉得自己如果愿意沉下心研究别的项目,或许也能获得不俗的前途。
可文搏同样知道,那些开创性的人物不仅仅是脑子好用,还在于他们能够抓住那灵光一闪的瞬间开辟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
文搏觉得自己在武学上或许有这样的灵光,可是放别的地方,比如阴谋算计,比如天文地理,他能够学得很好,但是永远做不成再创新高的开创者。所以文搏还是将心思放在功夫上,其他的东西有兴趣有必要可以去学,但是千万不要因此分心。
说完翁师傅,再说一线天。
能被宫宝森和李书文同时看中作为关门弟子,一线天的天赋才情自不必说,他的身体条件也极为适合练武。一线天比翁师傅还略矮一些,但是两人臂展差不多,上半身又更短,这意味着他手长、腿长,在老一辈武术家眼中,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同时爆发力出色,耐力同样优秀,肌肉质量高,看上去线条不算很出众,但是力量上比翁师傅略胜一筹。照文搏的话说,你这不是练柔术的顶尖料子,练站立格斗成就会更大一些,放在后世,打个小级别的拳王出来都很有可能。
文搏也没忘记说了要教人家新创出来的蟒形拳,这些时日大部分时候还是跟一线天拆解柔术与摔跤技巧。
其中摔跤方面一线天有浅层次的涉猎,懂怎么应付一般的摔跤,但是本身的主动摔倒控制能力几乎没有。文搏主要就是教他如何发挥身高臂长的优势将对方拉入到地面战当中。
“你看,假如你和翁师傅对敌,他知道你拳脚犀利,肯定会防着你出拳出脚,但你这时候出其不意,弓步下潜疾进扯他脚踝拉倒,或者是贴身出拳让他防御的时候直接抱住摔倒,再用我教你的控制方式进入到骑乘姿态,不管是打他还是锁他,都已经胜券在握了。”文搏说的很细,一线天也觉得自己懂了。
然后他和翁师傅比武的情况是这样。
两人隔着距离试探出拳,一线天练的八极和形意,都是极为刚勐的路数,又年轻力壮,打上两拳逼迫翁师傅不得不加强上身防御。于是一线天按照文搏指示突然变招摔跤!
“啪!”
翁师傅一招膝撞打得一线天头晕目眩差点摔倒。
“我用刚刚要是继续出拳,一招勐虎硬爬山他肯定输了!”一线天捂着胸口气都差点喘不匀,郁闷的跟文搏抱怨。
文搏无奈,摇摇头之后让文师傅站好,学着一线天刚刚模样为他复盘。
这次还是老样子,翁师傅被文搏虚招打得退避防守上身,然后文搏变招摔跤。
翁师傅正要故技重施一脚飞起打中文搏,心里暗自窃喜,“我这一脚把文师傅踢翻,以后老了也能跟自己儿孙吹嘘。你们知道当年那文无敌吗?爷爷我啊……哎哟!要死要死。”
翁师傅捂着臀感觉都要裂了,明明他刻意防备着文搏对他摔跤的意图,都看着文搏俯身冲刺了,怎么还是摔着了呢?肯定是文师傅不讲武德,骗他这个中年人,这才偷袭得手。
在一旁的一线天却看得分明,文搏速度、力量都拿捏得极为准确,几乎保持着比自己还慢上一线,利用节奏的变化欺骗了翁师傅的防守意图。先出拳使翁师傅假意防守上身。再下潜准备抱摔之际见着翁师傅脚下有防备立马挺身勾拳,翁师傅大惊之下当然会下意识回防上身。
然后就被文搏轻易得手搂抱摔倒。
一线天觉得看明白了,他自觉天赋异禀智慧过人,这样演练哪还不能懂?
见着一线天颇有所获,文搏很满意,就让翁师傅继续跟他拆招演练。
现在,一线天躺在地上,看着旁边小四不屑地喷出口水湖了他一脸胡萝卜渣,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完全懂了,可是实战的时候想抱摔又被看破踢翻呢?
“哎,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现在看来我跟李书文前辈的比试一定是输了。怎么就这么耿直呢?还是要多练,不然你连基础的摔跤都学不会,还学啥蟒形啊,就知道仗着一膀力气,以后跟小四一起讨口饭吃吧。”
文搏的挫折感大多来自于这两个跟他学拳的徒弟,而小四是一头新买的骡子,他之前还有俩异父异母的兄长,在文搏一行人路上换乘火车、渡轮的时候在集市里卖了,后来到了这地方山路极多又买了小四当做运力。
说完话,文搏无奈的从板车里把自己那把长一些的铁枪拿出,又从车上找出他这些日子一有空就写下的厚厚笔记,还有在沪上采购的一些药物、书籍。统统捆在一起打个包袱,扛着长枪就要离开。
“文师傅,你这是……”翁师傅正在跟一线天讲他怎么看穿意图然后反击,说道洋洋得意处还想找文搏增加说服力,结果一抬头看到文搏都走出去好远了,立马发问。
可翁师傅说道一半,悚然一惊,想起一件事情,又问道:“文师傅,您这就要去……要去做那不可告人之事了?”
文搏头也不回,摆手示意,“知道还问啊?赶紧去前头镇子上找家店歇脚吧,我这估计得花几天功夫。”
说完,文搏大步走向远方,很快就钻进山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他说我太耿直什么意思?我觉得我脑子灵身体棒,凭什么摔不到你啊?”一线天还沉浸在自己的武学世界中无法自拔,压根没注意到文搏的离开。
翁师傅叹了口气,心中满怀忧虑,一边替一线天解释,一边心里还想着文搏离去的事情,“你动作太假,或者说又不够假。咱们都知道是要摔跤,可你出拳打我的时候满脑子想着的还是摔我,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下一步摔跤做准备,这种情况你说我能不防着吗?文师傅不一样,他是真的成功骗过我,让我觉得那一下一定会把我打中所以我去防脸上,反而摔倒了。所以你的问题很简单,太直,啥时候能藏好心里的想法,啥时候就算小成了。”
“哎?我就知道文师傅来历不简单,难怪他说自己南方来的又从不说家乡籍贯,原来落在此处。”翁师傅跟一线天说完话,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抬头仰望远方,出城前就问过当地熟知地理的人,知道这是三省交界之处,再往下,就到粤地了。
没人知道文搏去了哪儿,直到他回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翁师傅见着他也绝口不提这些时日文搏在干什么,三人默默整理好行礼继续往南边走。
只是翁师傅隐隐觉得文搏这次分别归来之后,整个人精气神似乎昂扬激烈许多,那股一直萦绕不去的煞气也消散大半,他这样子让翁师傅想起了当时初来津门的陈识。
那时候,陈识也是这副模样,一心要做一番大事,闯荡出一片天地。
哪怕抛却一切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