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至下旬,官员考评也渐渐到了尾声,庆丰帝狠狠发作了几个考评差等且查出有贪鄙恶行的,轻则免官罢职,重则流放下狱,又几日,择其才能品性出众者予以嘉奖厚评,朝中风气霎时一清,诸臣更是战战兢兢,越发诚恳勤勉。
叶相又私下奏禀道:“外州郡之臣,刺史董胤、郡守王鹏举、严孝之可堪大用,尤以董为首。为政一方,实是能吏。臣观其有为相之才,圣人何不调用入京?”
庆丰帝道:“他原就是干练能为之辈,朕亦有心提拔。不过他这任刺史还有半年,待他任满,正好召入京。”
叶相应诺,稍一思索道:“年前靖安侯管信怿承爵,也辞了开府仪之职,眼下中书省恰空出一位,若圣人打算用董,待其明年期满回京,臣可为其举荐。”又道:“王鹏举严苛、严孝之圆滑,可入刑部、户部之职,亦或为一州刺史,其中详情,圣人可细细斟酌。”
庆丰帝笑道:“叶公知人善任。”复长叹一声,“如今朝中不乏尸位素餐之徒,奈何东瀛未平,北蒙尚在,又有我西域大好河山尽数落于蛮夷之手,叶公需为朕分忧啊。”
叶相微微躬身一礼,正色道:“虚食主禄者是为国蠹,该为贤者让路才是。臣不才为相,自当不使贤达流落在野。”
君臣心中自有定计,叶相又禀了近日琐事,一一论政,方才笑眯眯地告退了。庆丰帝往后殿软榻上歇了一响,吃过半盏茶,重新回东厢不急不缓地批了一阵折子。李顺近前请示道:“已过了寅时三刻,圣人往哪处用膳?”
庆丰帝放下朱笔,舒展一下筋骨道:“去昭阳殿。”
李顺迟疑片刻,低声道:“方才皇后娘娘与忻婕妤宫中着人来请,圣人您看……”
“皇后?”庆丰帝微微蹙眉,“她叫人来做什么?”
“说是柔嘉帝姬想念圣人。”
庆丰帝顿了顿,道:“你去库房里将那面东林郡守进贡的银架接地的浮雕象牙琉璃水银镜取出来,亲自给柔嘉送去,就说朕尚有政务,明日去陪她用午膳。”
李顺应了,“那忻婕妤那儿……”
庆丰帝神色略带了两分烦躁,“罢了。朕去孟氏那里用膳。”话虽如此,他这会儿却不急着走了,又拿起笔来看折子。直到天色擦黑,方摆驾去延庆宫。
忻婕妤自然欢喜,悉心侍奉,庆丰帝见她笑颜晏晏的模样,到底缓了厌烦之色,温言以对。用过晚膳,又陪着坐了一刻才走。
夜空一轮明月,飞彩凝辉。行至碧波池畔,遥遥可见不远处灯火通明,庆丰帝道:“去昭阳殿。”御辇便转道往昭阳殿去了。
昭阳殿里,林云熙用过晚膳,与青菱碧芷等几个乳母嬷嬷们一道抱着寿安逗小狗。儿子对新来的两只小奶狗异常喜爱,连往日不离手的玉狮球都扔在一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瞧,只差没合身扑上去了。林云熙无法,让人用竹篾编了两个篮子,铺上锦帛软垫,把小狗安置在里头,就放在寿安面前。
寿安一眼不错地看着,眼睛瞪圆,肉嘟嘟的小脸正经严肃,偏嘴角流出一点晶莹的涎水,可爱得不得了。众人皆是笑个不住,林云熙正要着人拿了绢子给儿子擦嘴,秦路回禀道:“主子,圣人的御驾过来了。”
林云熙一边给寿安擦嘴,一边道:“今儿圣人不是去陪忻婕妤用膳了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秦路道:“奴才打听了一耳朵,圣人刚从延庆宫出来,便往咱们这儿来了。”
庆丰帝进来时寿安已一手摸上了狗头,睁大了眼满是惊奇的模样。两只小狗倒乖巧,不喊不叫,趴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叫他摸,歪一歪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直对着寿安。
庆丰帝含笑道:“什么时候给寿安弄了这两个小东西?朕瞧他喜欢得紧。”
林云熙将儿子递给乳母,迎上前低身一福,口中道:“圣人颐安。”庆丰帝未等她屈下膝,一把扶住她道:“不必拘礼了。”
林云熙微微笑着应“是”,携着庆丰帝上座,命宫人奉上茶果,笑道:“前两日殿中省才送了的。”又指着其中雪白毛发的一只道:“是他自个儿挑的,旁的都不要,只要这个,抱走了还与我着急,只好依他。”
庆丰帝看了看那只小狗,哈哈笑道:“他倒是有眼光,尽把好的挑走了。这是西域雪獒,乃藏獒之中最为珍贵品种。藏獒威猛沉稳,能力战群狼。而雪獒又是其中佼佼者,不仅较一般獒犬更为高大凶猛,且极为忠心护主。因其毛发雪白,高贵典雅,自成王者之风,历来被西域诸国奉为神明。虽不算十分难得,也是颇为少见的,朕还是小的时候见先帝养着一只。先帝喜欢猫狗,那会儿各地都多有进奉,如今朕不大养这些,宫里便少了。”又笑着握了林云熙的手一道去看儿子。
几日不见,寿安倒没觉得陌生,扬起手就要他抱。庆丰帝顺手抄起儿子,寿安咯咯笑地十分欢快,一会儿伸手去碰庆丰帝头冠上镶嵌的龙纹朝珠,一会儿搂着他的脖子,一嘴啃在庆丰帝肩上,糊了他一肩口水。庆丰帝也不在意,抱着寿安颠了颠,轻轻捏一捏儿子软软的脸颊,笑道:“这两日他好似重了些,倒更活泼了。”
林云熙道:“可不是?他如今能爬会滚的,若没有几人合力,根本看不住。这几日有两只狗儿在旁,还安分些,若不然,简直都能上房揭瓦了。”
与寿安玩闹一回,便令乳母哄着他去睡了,连带着将两只小狗也抱了去,两人复又坐了絮絮说些闲话。
庆丰帝道:“这几日姨母怎不曾入宫来看你?朕记得往常三、四日间还能遇上一回,这段日子倒不见你留她用膳了。”
林云熙脆声笑道:“她这两天忙着相看儿媳妇,哪里还有空来瞧我?”庆丰帝微微一算,恍然道:“莫不是你家六郎要成亲了?”
林云熙含笑点头道:“正是这桩喜事。我那未来六嫂早两年就定下了,只差婚期。奈何她一位堂叔见背,需在家齐衰(*),才拖到今日。”
庆丰帝笑道:“董胤德才兼备,堪为能臣。你父亲倒是好眼光,挑了这么一位亲家。”又细细与她分说。
董胤出身微末,少贫苦学,家中老父四处求告,才拜得一位名士为师。却因无人举荐,不得不以科举以仕。然而董胤虽贫苦,实是才华横溢之辈,先帝颇为取重他的才干,钦点为二甲传胪。又有磨砺的意思,先放在在翰林院当差。不曾想过了两年,才要谋一实缺,老父去世,只得抚灵回乡。守孝三年,人情冷落,鞍马稀衰,但董毕竟是先帝钦点、进士出身,总有人愿意拉拢交好,左右逢源谋了一处县令,熬过两任,有了自己的班底、人脉关系也渐渐打理好了,苦心经营,考评年年上等,回京陛见时又得先帝一好印象,出任知府,然后郡守、刺史,方成了气候。
庆丰帝笑道:“朕素知他是个能干的,也有心用他。恰叶相荐他入中书省,朕已允了。待来年开春他卸了刺史,正好入京。”
林云熙闻言喜道:“果真?六郎的婚期正巧也定在明岁初春呢,却是两桩好事碰到一处了。”
庆丰帝淡淡一笑,似随意问道:“说来世人结亲多选世家,氏族更是与名门贵戚婚姻,少有择寒门的。你家六郎为幺子,少不了受父母宠爱,怎么倒选了出身不显的董氏?”
林云熙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先祖母也不过一介边将之女,寒门出身,不也一样为宗妇?阿爹阿娘都不是迂腐的人,何况娶妻娶贤,出身再要紧,也比不过人好呀。”
庆丰帝笑过不谈,只说起往行猎一事,因记起林云熙祖父林齐尚在燕北未还,问她道:“再有三四日朕便要启程,你可有什么话想与老侯爷说,或有什么东西想送过去的?紧着拟写书信,挑拣好了,朕叫人一并带去。”
林云熙微微一愣,神色不由动容。庆丰帝低语道:“老侯爷年岁已大,又无妥当的人侍奉在侧。朕知你忧心,这回北上,朕替你劝他回京休养,好不好?”
林云熙怔怔道:“阿爷秉性固执,只怕劝不动他。”庆丰帝便拢住她的手,嬉笑道:“这有何难?绑也要将他绑来。届时你再往他面前一哭,再怎么硬的心也给哭软了。只一样,若老侯爷嫌弃朕手段粗暴、不尊国士,你可要为朕求求情。”
林云熙方“噗嗤”一笑,道:“哪儿有这样促狭的。”抬眉见庆丰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灼灼,笑意温文,不觉耳根微微一热,脸上赤红。
庆丰帝瞧她羞怯娇俏,面若红玉,一如情意燕婉之时,往日再有什么不平之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素日虽甚少与人耳鬓厮磨,此刻也搜肠刮肚说些顽笑哄人之语,逗林云熙一笑。
林云熙只一壁认真听他说笑,偶尔迎合笑闹几句,心底却默默一叹,终归他是圣人,她为妃嫔罢了!如今庆丰帝能几次三番放□段,不外乎是两人情好,膝下又有稚子幼儿可爱,方能转寰一二。即便她心中怨愤未平,却不得不克制自己,尽力去消弭这份隔阂。只因她清楚明白,无论再深厚的情谊,也经不起再三地消磨。兼之宫中这许多妃嫔,虎视眈眈者不胜枚举,更恨不得她立时被圣人厌弃,好分得圣宠,她要是推着庆丰帝出去,才是真正的自毁城墙。
回应时终是带了三分真切,软语娇嗔。
庆丰帝说了一摊子话,口中干渴,端起五彩金龙盘云纹小盖盅饮,以盅盖拂去茶末,微微抿了一口。茶味清冽醇厚,沁香入脾,是烹得极好的六安茶。因笑问道:“你这里茶叶不少,朕却难得喝着一回烹煮极佳的好茶,今儿是去哪里请了个帮手?”
林云熙一样捧了茶盏在手,笑意绵绵道:“知道圣人爱品茗,妾身倒没什么烹茶的手艺,只去岁命人收了两瓮梅花上的雪水,埋在树下,这两天才起出来用的。圣人若喜欢,我叫他们送一瓮过去。”
庆丰帝含笑凝视她道:“只要是宁昭送来的,什么都好。”两人皆是有意各自退让,心结已松,自是情意缠绵一夜好梦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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