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我在班里的团支书职务被撤掉,同学们还时不时要开集体大会对我进行教育。他们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应该坚定地跟我父亲划清界限。”
“幸好每次受教育时,我脑海里都会回忆起父亲对我的那些好。点点温馨,历历在目。我每次都没有同意,但我也每次都不敢作声。同学们失望了,他们骂我是狗崽子,骂我不具备无产阶级的纯洁性,还骂我以后肯定会是一个大叛徒……”
“我受了不少欺负。有人会拿臭鸡蛋砸我,有人会拿烂菜帮子扔我,我的课本会莫名奇妙不见,椅子会莫名奇妙少一根腿,桌子也会突然跑到垃圾堆里。等我把课桌找回来,会发现同学们把自己的课桌搬得离我远远的,好像我会散发毒气一样……”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爸,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每一天遭遇到更多委屈,我就多怪他一分。到了后来,我告诉他,我恨他,我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他赶紧承认错误……我是他的女儿,可是我从来没帮着他说过一句话。我只是用我的忿怒、我的仇恨,将他推进更深的深渊。”
刘文秀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她几次三番想往下继续念,可因为情绪太激动,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简悦懿想上场扶她下去,换别人上去演讲。可目光一扫台下,发现刘文秀真情流露的这一刻,竟更让台下的学生触动。
大家都屏息注视着她,没有一个人催她念诵,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人的表情都是哀凄的。
于是简悦懿收回了刚迈出一步的脚,安静地等待刘文秀继续往下念。
刘文秀平静了一下情绪,想往下继续念稿子。可不知是什么事情触动了她,她忽然把稿子往地上一扔,往前走了两三步,哭着冲台下深挚地道:“爸……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直到国家给你平了反,我才知道自己……曾经错得多么离谱!”
“你是我的父亲,除了上班的那八个小时……其它时间你全在家里……你的人品我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但在关键时刻……我却没能相信你……”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被斗的时候,当着那么多的人面……要求你承认错误的……对不起……”
被她深深望着的中年男子也一样泪流满面,忽然从特邀嘉宾座席上站了起来:“爸不怪你!是爸连累你了!你要不是有我这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父亲,根本不可能被人恶意相向!是爸对不起你!”
刘文秀在台上矢口否认:“不,这不怪你,爸,你是被冤枉的!你也不想这样的!”
就在这一刻,父女俩多年的心结得到了消融。简悦懿悄无声息地走上台,将刘文秀的胳膊往前带了带,用眼神给了她一个示意。
明白过来的刘文秀,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冲下讲台,给她父亲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个头:“爸,我发誓!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一定会信任您!”
她父亲老泪纵横,扶起女儿,哽噎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不断地点头,再点头。
刘文秀抱住了她父亲,在他肩头淌着热泪。
这一幕无疑比任何用文字凹出来的气氛更感人,在场人士无不抱以热烈鼓掌。
有了这成功的一幕后,后面上台演讲的人演讲得就更顺利了。而考古一班有不少同学都是如刘文秀般,请了自己想要忏悔的对象过来的。
现场一度充斥着眼泪和感动。
到后来,竟有一个其它系的学生主动来问简悦懿,她可不可以上台忏悔?
简悦懿当然表示了欢迎。
然后现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好多别班的人都想上去……
这种盛况是让人始料不及的。但想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人类这种生物,本来就容易在有共同经历的人面前吐露心声。在这种场合下,不容易受到责难,又可以释放情绪,是理想的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的场合。
眼瞅着安排好的四个小时时间完全不够用,简悦懿正要婉拒仍踊跃想要上台演讲的它系学生,却有一位教授踏了上来。
是跟她哥关系不错的那位李教授。
他红着眼圈,有礼却又不失读书人的傲骨,不卑不亢地问她:“我能上台说几句话吗?”
简悦懿有些吃惊:“您有什么想要忏悔的吗?”他不是被压迫的人吗?
他眼里流露出伤感,没说话。
简悦懿有礼地做出“请”的姿势。
于是李教授上了台。
看到老师上台忏悔,台下所有的学生都像简悦懿一般吃了一惊。刚刚那么多人上台,其中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提及到自己对自己的老师,曾做过过分的事。这个人是老师呢,他有什么可忏悔的?
在场学生就像刘文秀演讲时那样,大家都自发闭住了嘴,安静下来,想要听听他到底要讲什么。
“我是来向我曾经的学生忏悔的。”
台下的人们顿时愣住了。
“我深深地恨过他们。我曾经付出所有的青春和心血,去教导他们知识和文化;在知道学生们家庭有困难时,不吝惜地拿出自己的工资去帮助他们;有班里有人因为家庭出了问题,而心理失常,去做了偷窃自行车的行为时,依然接纳他,并说明其他学生不要小看他……”
“我曾为班里生病的学生煮荷包蛋,一口一口喂他吃下;我曾为班里的学生争取更高、更合理的助学金档案……”
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少学生都哭了。在那个年代,老师对学生都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国家树立了不少先进典型人物后,不少老师受到感动,简直是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在看待。
有些学生在家里不受宠,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刻骨铭心的关怀,是从老师那里得到的。
“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多得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但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也没有一个人帮我说一句话——即使是我最疼爱的学生。相反,不少人追着我骂,不少人用看敌人的眼神来看我。”
“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里,我恨怒相交。我恨不得拿把刀,把他们所有人都捅死!可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们只是被扭曲了价值观,他们其实也是受害者。他们天真到,别人告诉他们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
“到了今天,在这里,我听到了那么多声‘对不起’。虽然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但它让我知道了,原来学生们的心也是热的,也会为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不堪。我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悲伤,仅仅因为自己无力反抗现实,就把怒火与仇恨归集到无辜的人身上。”
“在这里,我要向我曾经的学生说句‘对不起’,也打肿脸代各位曾经的老师接受你们的那句‘对不起’。我觉得,我们都需要认识到的是,在那个年代里,我们其实都是受害者。我们需要彼此包容、宽恕,也需要放下心理包袱,以后好好地对待对方。”
在他以一句“谢谢各位”来完结这次演讲时,场内的掌声经久不息,足足有三、四分钟之久。
因为李教授最后画龙点睛的演讲,这次的自我批评大会异常圆满。在大会结束后,清大内部老师和学生之间,虽然心里都还各自有一些疙瘩在,但师生关系绝对算得上破了冰。
再加上简晓辉在简悦懿的授意下,做的各种铺垫,以及写了有关这次大会的广播稿,在广播站反复广播了三、四次,各系上课时,再没有了学生公然为难老师的情况。
而不管简悦懿愿不愿意,作为大会主持人兼策划者的她,又在学校里小有了一点名气。
清大起码有一半的老师和学生都认识她了!
原本还有一些步骤要搞的简悦懿,吓得赶紧把她哥推到台前,让他去跟李教授讲“大礼堂下面有康熙三子允祉,为他老师陈梦雷修的松鹤山房的基址”。
对啥“陈梦雷”、“松鹤山房”完全没概念的简晓辉,根本不晓得这事的重大意义在哪里。
不过,“不懂就问”一向是他个人的光荣传统。他于是不耻下问。
简悦懿就告诉他了:“康熙你知道吧?”
“知道。”
“他的三儿子建了一个很大的私家花园,叫熙春园,也就是现在的近春园和清华园。”
简晓辉吓了一跳:“我是觉得咱们学校特别气派,原来咱们住的地方,以前是皇家子弟的地皮啊!”他拍拍胸口,“突然就觉得自己上了一个档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