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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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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西山宴游之后,大自然使他“心凝形释”,忘掉恐惧。

    后人评论

    林纾《柳文研究法》:“穷形尽相,物无遁情,体物直到精微地步矣。”

    钴潭记

    钴潭①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②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③,荡击益暴,啮④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⑤,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⑥游也,一旦款门⑦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⑧,既芟⑨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⑩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11}其台,延{12}其槛{13},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14},有声潨然{15}。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16}见天之高,气之迥{17}。孰使予乐居夷{18}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注】

    ①钴(gǔmǔ古母)潭:一个形状像熨斗的潭。在今湖南零陵县。②冉水:即冉溪,又称愚溪。③颠委势峻:溪水自上而下,水势峻急。④啮(niè涅):侵蚀。⑤轮:车轮般的漩涡。⑥亟:多次。⑦款门:敲门。⑧私券:私人借据。委积:累积。⑨芟:锄草,开荒。⑩贸财:换钱。{11}崇:加高。{12}延:加长。{13}槛:栏杆。{14}坠之潭:使之坠入潭中。{15}潨(cóng从)然:小水汇入大水时发出的声音。{16}于以:于此,在这里。{17}迥:辽远。这里指气清才望得远。{18}居夷:住在夷人地区。

    钴潭,位于今永州市芝山区柳子街旁的愚溪之中。《钴潭记》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第二篇。通过对钴潭美景的描写,揭露了当时徭役沉重,民不聊生的社会现状。

    钴潭是由冉水汇成的,作者于是先从冉水着笔:“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作者以飞动的笔势写出了湍急的溪水景象,表现了溪水因落差过大而迸发出的巨大冲击力,而后进一步写出了溪水“流沫成轮”的又一性情,生动地描画出旋涡溅沫卷雪、旋转如飞的奇景。

    冉水由“奔注”而遇阻,而“屈折”,而“荡击”,而“啮”食,直至冲出个水潭来。这是一种充满了力度、骨气凛凛的壮观之景。由此看到,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山水是流动变幻的,神秘瑰玮的,并且是有着强悍生命力的。这似乎与作者顽强执着、自信自强的意愿相合,其精神不禁为之一振,长时间被压抑的内在不屈与傲岸的情绪得到了宣泄。

    潭水在激昂之后,归于平静。“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一副安宁疏朗,深婉幽美的样子,寄托了作者悲愤而不哀怨的心情。在柳宗元笔下,永州山水完全是为“我”而独有的。其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动静远近等等,都是或兴发感慨,或寄寓哲理的抒情载体。

    后人评论

    徐幼铮:“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托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唐宋文举要》甲编卷四)钴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①山口西北道②二百步,又得钴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③。梁之上有丘焉④,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⑤,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⑥,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⑦。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⑧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⑨。”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⑩。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11}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12}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13}。不匝旬{14}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15},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16}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

    ①寻:通“循”,沿着。②道:这里是行走的意思。③湍:急流。浚(jùn俊):深水。鱼梁:用石砌成的拦截水流、中开缺口以便捕鱼的堰。④焉:用于句中,表示语气停顿一下。⑤偃蹇(jiǎn减):高耸而有气势。⑥嵚(qīn亲)然:石头高峻的样子。相累,相互重叠,彼此挤压。⑦冲然:向上或向前的样子。角列:争取排到前面去。一说,像兽角那样排列。罴(pí皮):人熊。⑧笼:等于说笼罩,包罗。⑨货:卖,出售。不售:卖不出去。⑩怜:爱惜。售之:买进它。这里的“售”是买的意思。{11}刈(yì易):割。{12}熙熙然:和悦的样子。{13}清泠(líng灵):形容景色清凉明澈。(yíng营):象声词,形容水回旋的声音。{14}匝旬:满十天。匝,周。旬,十天为一旬。{15}胜:指优美的景色。沣(fēng丰):水名。镐:地名。沣、镐、鄠、杜,都是在当时京都长安附近的豪门贵族聚居的地方。{16}连岁:多年,接连几年。

    本文是著名的“永州八记”第三篇。西小丘,钴潭西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山(今在柳子街至永州市人民医院后面的公路下侧)。柳宗元以工巧生动的笔触描绘了钴潭上小丘的美景,通过景色的描绘,抒发了自己身怀奇才异能却因横遭贬逐而不得施展的郁抑心情。

    文章起始,叙述发现小丘经过,并集中突出地写山上石头之美,这里有柳宗元特殊的审美情趣。他把无知的、静止的石头写得有动态、有生气,如同一组刻画生动的、凝瞬间动态于静止之中的雕塑群,形神兼备。

    第一段写小丘的基本情况。文章首先介绍发现小丘的时间及小丘的方位。小丘在水流急而深处的一道鱼梁上。接着写小丘的景物,仅用“生竹树”三字概括其一般景物,而把重点放在写山石的奇特上。小丘上的山石突起似怒、姿态傲慢,背负着泥土奋力从地下冒出来,争相做出各种奇形怪状,多得几乎数不清。“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这些石头经他这样一描写,好像身受压抑而不驯服,傲岸不群,与世抗争,奔突着一种难以遏制的生命活力。这也可看做正是作者自身品格的写照。

    第二段写小丘的遭遇和小丘带给自己的享受。山石如此奇异,而且小丘不足一亩,可以像装在笼子里一样整个占有它。作者自然萌生购买的念头。这样就引出“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价“止四百”的话。明写的是小丘的遭遇,实际上暗含着作者自身的遭遇。

    一句“所以贺兹丘之遭也”,乐中写忧,高兴之余顿处凄凉,名为小丘,实为作者自己而已。作者空有一身才华,由于环境的原因,却无法得到朝廷的赏识,这种写法为托物言志。

    最后,小丘经过整理之后面目一新,“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邀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高山、浮云、溪流、鸟兽本皆无情之物,但此时在作者眼中,它们都一起兴高采烈地来到这小丘之下,向作者献巧呈技。此时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山水、云天、鸟兽,无不千娇百媚,姿态横生。这种境界,与其说是永州自然山水的展现,不如说是作者内心的表现。

    本文生动地表现了柳宗元陶醉于山水之间,寻求精神寄托的一面。这篇山水游记,把自然山水与作者的主观感受融为一体,所写的是作者心灵、审美情趣所镕铸创造的自然美,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和抒情意味。

    后人评论

    刘大櫆:“前写小丘之胜,后写弃掷之感,转折独见幽怜。”(《唐宋文举要》)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①为屿,为嵁②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③然不动;俶尔④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⑤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右⑥,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注】

    ①坻(chí池):水中高地。②嵁(kān堪):不平坦的山岩。③佁(chì翅):痴呆的样子。④俶(chù触)尔:灵动的样子。⑤斗折:像北斗星那样曲折。⑥吴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饶)人,唐宪宗元和初年进士,因罪被贬永州,与柳宗元交好。龚右:有版本作龚古,生平不详。

    本篇是“永州八记”中的第四篇,作于唐宪宗元和年(806),后人又称为《小石潭记》。文章记叙了作者游玩的整个过程,以优美的语言描写了“小石潭”的美妙景色,及其周围幽深冷寂的景色和气氛,含蓄地抒发了作者贬居生活中孤凄悲凉的心情,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

    文章一开头,便引导人们向小丘的西面步行一百二十步。来到一处竹林,隔着竹林,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篁竹”就是成林的竹子;“如鸣佩环”是形容流水的声音的清脆悦耳,犹如玉佩玉环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响。文章由景及情,写来极为自然。“伐竹取道,下见小潭”,在浓密的竹林之中,砍伐出一条小道来,终于见到一个小小的池潭。至此,小石潭的全部面目才呈现在人们面前。

    这一番由小丘到篁竹,柳宗元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在移动变换中引导我们去领略各种不同的景致,具有极强的动态的画面感。由篁竹到闻水声,再由水声寻到小潭,既是讲述了发现小潭的经过,同时也充满了悬念和探奇的情趣,逐渐地在人们眼前展开一幅美妙的图画。

    此后,作者便开始工笔描绘,景物刻画细腻、逼真。“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堪为岩。”“坻”即为水中的高地;“屿”是小岛;“堪”“岩”都是岩石的各种形态。总之,这完全是一个由各种形态的石头围出的池潭,所以,作者为它起名曰小石潭。“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就是作者对于池潭上景物的描绘了。有青青的树和翠绿的藤蔓,它们缠绕在一起,组成一个绿色的网,点缀在小潭的四周,参差不齐的枝条,随风摆动。这潭上的描绘仅12个字,便将小石潭周围的极幽极佳的景致展现在人们面前。

    第二段,作者描写的是潭水和游鱼。尤其是对潭中游鱼的描绘,虽只寥寥几句,只说鱼则“空游无所依”,在水中游动的鱼儿,不像是在水里,而是像在空中游动。极其准确地写出潭水空明澄澈的程度和游鱼的形神姿态,其生动传神的笔触、绘声绘影的手法,令人愈加觉出小潭的美妙。

    第三段探究小石潭的水源及潭上景物,主要采用了比喻的手法来进行。“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向西南望过去,一条小溪逶迤而来,形状像是北斗七星那样曲折,又像是一条蛇在游动,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小溪两岸高高低低,犬牙相错,凸凹不平。

    紧接着,“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坐在小石潭上,四周环抱着密密的竹子和树木,非常寂静,见不到人,令人神色凄凉,骨彻心寒,精神上也不免悲怆幽凉。写出了作者对小石潭总的印象和感受。因为它的境况太幽清了,不适宜让人长久地呆下去,便题了字后离去。在这一段中,作者突出地写了一个“静”字,并把环境中的静深入到心神中去,令人感到“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写出了一种凄苦孤寂的心境。这无疑是作者被贬后心情的曲折反映,极富艺术感染力。

    全文寂寞清幽,郁郁落落,形似写景,实则写心。听到悦耳的水声,看到美丽的小石潭,欣赏着美丽的鱼儿,作者感到快乐,暂时忘掉了烦恼失意,然而一经凄清环境的触发,忧伤、悲凉的心境便会流露出来。毕竟快乐是暂时的,而凄怆是长久的。面对这种原始的凄怆之景,或许更感到难受,或许更激起作者凄凉的联想,因此形成了感情从“乐”到“凄”的大幅度转变。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记潭中鱼数语,动定俱妙。后全在不尽,故意境弥深。”

    袁家渴记

    由冉溪①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②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③。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④,间厕⑤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楠、石楠、楩、槠、樟、柚⑥,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⑦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⑧众草,纷红骇绿⑨,蓊葧⑩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11},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12}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注】

    ①冉溪:潇水的支流,在永州近郊。②楚、越:指永州一带。楚,今湖南湖北。越,故称五岭之南。③南馆高嶂:指袁家渴(hè贺)上游发源处的高山。百家濑:水名,即今天的百家渡。④渚:水中小洲。⑤间厕:交错夹杂。⑥楠、石楠、楩(pián骈)、槠(zhū朱):树名,都是制作器物的好材料。⑦(jiāogé交革):交错纠缠貌。⑧掩苒:指草在风中翻动摇摆。⑨纷红骇绿:红花绿叶皆纷乱摇动,好像吃惊似的。⑩蓊葧:浓郁。{11}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貌。{12}不敢专:不敢独自享受。

    元和七年(812)秋天,柳宗元从潇水西岸的朝阳岩乘小舟逆水而上芜江,途中经过袁家渴。他发现袁家渴是“永中幽丽奇处”之一,遂作《袁家渴记》。《袁家渴记》是“永州八记”的第五篇,是一篇山水游记美文,是作者借山水以自叹。本文抒发了作者的一种心境,自己的才华无量,却不受重用,表达的是作者愿意为国家效劳,尽一份自己的力。

    本文先从永州的全景全貌着笔,各个方向山水如画,“皆永中幽丽奇处也”。而后通过宾主之间的对比和映衬,突现出文章所要描写的主要对象——袁家渴的景物。水有声,山有色,枝干扶疏,花叶摇曳,参差错落,色彩斑驳。

    作为一篇山水游记,《袁家渴记》中最令人难忘的就是文章中诗情和画意的和谐统一。柳宗元可谓是写景高手,描绘景物细致入微,手法巧妙,比喻形象。如“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对树用摇动,对草用掩苒,对花卉用纷红骇绿,均是生动细致而传神,精妙而准确。可谓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皆成文章。

    后人评论

    孙琮:“读袁家渴一记,只如一幅小山水,色色画到。其间写水,便觉水有声;写山,便觉山有色;写树,便觉枝干扶疏;写草,便见花叶摇曳。真是流水飞花,俱成文章也。”

    石渠记

    自渴①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②。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③,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④,昌蒲被之,青鲜环周⑤。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鱼。又北曲行纡馀⑥,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⑦。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⑧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⑨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⑩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注】

    ①渴:指袁家渴,一条溪水的名字。②民桥其上:百姓在上面建桥。桥,架桥。③咫尺:古代称八寸为咫。咫尺,比喻很近的距离。倍尺:二尺。④泓(hóng弘):凹石积水而成的水潭。⑤被:覆盖。鲜:苔藓。⑥纡馀:曲折伸延。纡,弯曲。⑦箭:小竹。庥:同“休”,休息。⑧酾(shī诗):分流,疏导(水道)。⑨累记:接连记述。⑩蠲(juān涓)渠:清洁石渠。蠲,通“涓”,使清洁。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取材范围已经十分有限,地理跨度小得不能再小,依然篇篇精致,韵味悠长,这《石渠记》就是一例。这是柳宗元在永州写的八篇山水游记的第六篇,文章记述了作者沿渠探幽,追求美景的事。表达了作者探奇制胜,拓宽胸怀,追求胜景借以抒发胸中积郁之气的感情。

    石渠之景比之永州山野中别处风物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水、木、石、风等类。但柳宗元却为读者绘制了一幅“石渠风光图。”无论恬静的民桥,幽然的渠水,昌蒲覆盖的石潭,上下飘浮的白鲦鱼,或是摇曳的树木、花卉,韵动崖谷的微风以及纡曲缓行的流水,都能紧扣石渠的特色落笔。从石渠的被发现到石渠诱人的景观,从对石渠的清理打扮到为之写记的留传后人的交代,都写得清晰明丽,妙趣无穷。文章语言流畅,令人百读而不厌。

    文章构思新颖,写了石渠、石泓和小潭,这三个方面的景物虽然同在一个画面里,但是它们的特点却又各不相同。尤其是以似小曲的微观展示“风韵其心”的魅力,写泉上的石头树木花草和竹子,特别是侧重于风声的描绘上。风摇动着竹树的梢头,产生震撼崖谷经久不息的回响,由视觉转入听觉,给那些画图似的景物,再加上一种诗韵般的音乐美,令人有深幽穆静及如在目侧的身临其境之感。

    此外,柳宗元以渠自喻,融情于景,爱渠及己,推己爱渠,从石渠天然之景,到整治石渠焕发其美,赋予石渠以人格化,不时给读者以心灵的感应和无穷的艺术享受,在“八记”中堪称别具一格。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①,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②,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③。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④。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⑤,响若操琴。揭跣⑥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⑦十八九居之。交络⑧之流,触激⑨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⑩,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注】

    ①穷:毕,完成。②土山之阴:土山的北坡。古称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③亘(gèn艮)石:接连不断的石头。亘,横贯。两涯:两岸,涯,水边。④若限阃(kǔn捆)奥:用门槛把正屋与内室隔开。限,门槛,这里作动词用。阃奥,也写作“壶奥”,指内室深处。阃,内室,闺门。⑤文:同“纹”,纹彩、花纹。⑥揭跣(qìxiǎn气显)而往:揭,把衣服拎起来。跣,光着脚。⑦胡床:也称“交床”“交椅”,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⑧交络:交织,形容水波像交织的纹理。⑨触激:撞击,激悦。⑩翠羽之木:翠羽,翡翠鸟的羽毛,翠绿色,十分美丽。

    此文承接《石渠记》,为“永州八记”的第七篇。文章全力倾注,饱蘸彩墨,着重写涧中石和树的特色,描绘了石涧溪石的千姿百态,清流激湍,翠羽成荫,景色美丽宜人,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钟情山水的情怀。本篇独树一帜的景观,是古代山水游记中的骄子,与“永州八记”其他篇章一样,成为永葆魅力的佳作。

    柳宗元在《石涧记》中,为我们画出了独具特色的石涧风景图,清新、秀丽、浓郁、厚重。发现石涧之后,连用六个“若”字来形容石涧,“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石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比喻形象生动,比喻之外,又生联想。这段文字,使石涧的奇妙一下就显出悠然、清丽、明朗的情味来。

    涧以石名,景以石美,此文以层出叠见的比喻,直接描摹出涧石的情状,与小石潭底之石绝无雷同。还用水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侧面描写涧石的奇特。又连用两个反问句,抒发了罗床涧中,水流声响于其下,木石荫蔽于其上,此乐何极的情趣。

    由于采用了多种比喻手段来精确形象地进行描绘,文章文字流畅,游路清晰,广泛使用对照、比喻、反问、烘托、拟人等修辞手法。所以无论是“亘石为底”的涧底,“流若织文”的水流,还是作者“揭跣而往”的举动;无论是声出“床下”的“交络之流”,还是“均荫其上”的龙麟之石和“翠羽之木”,都让人觉得觉得洞天之中又有无穷洞天。末段笔锋一转,而“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这两句话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既陶醉于美景,又有难言的幽怨。柳宗元为什么能到这么美丽的山水之地?他并不是一个旅行家,而是被贬官至此,担任闲职,无法施展政治抱负,只能整天寄情山水而已。

    后人评论

    孙琮:“《石涧记》一篇,另辟一个佳境。真是洞天之中,有无穷洞天;福地之内,有无穷福地。”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①。其上为睥睨②梁③之形,其旁出堡坞④,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⑤偃仰⑥,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⑦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⑧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⑨,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⑩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注】

    ①垠(yín银):边界。②睥睨(pìnì避逆):城墙上的城垛,亦称女墙。③(lì丽):栋。④堡坞:小城堡,本文指堡坞状石头。⑤疏数:疏密。⑥偃仰:俯仰。⑦造物者:指创造万物的上帝。⑧更(gēng耕):经历、经过。⑨伎:同“技”,技艺、长处。⑩傥:同“倘”,假如,或许。

    本文是“永州八记”中的最后一篇,作于元和七年(812)。小石城山在芝山愚溪之北,现在过东风大桥到朝阳乡,沿着往北的山路而上,约一华里就到小石城山。明代在山腰修了一座“芝山庵”,因此又名芝山。

    作者先着力描绘小石城山的形状、布局和奇异的景色,然后转入到议论造物者的有无;后半段借景抒情,用设疑的曲笔批判了天命观,“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作者以佳胜之地被埋没不彰比喻自己徒有经邦济世之才却横遭斥逐,蛰居蛮荒,英雄无用武之地。

    文章段落十分简单,千万记叙和描写,描绘了小石城山的景致;后文议论和抒情,抒发作者面对景物时,引发的联想和思索。文中着重描绘了小石城山记的五大“奇”景。一是土堡的形状:其上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二是山洞的深窈: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三是山石疏密有致的分布:其疏数偃仰。四是树竹的奇坚: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

    文章跌宕开合,尺幅千里。其中,“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是写景的名句,运用白描手法,语言简练,但形象逼真,妙趣横生。

    写小石城山的景物,主要是在抒发一种感想。字里行间,倾吐了自己横遭贬谪、壮志难酬的悲愤,也隐隐含有对当时最高统治者昏聩不明的强烈讥刺。“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一句,作者运用象征手法,以小石城山的奇石自比,抒发了个人的身世之叹和愤懑之情。从这里可以看出,柳宗元在议论中以造物者的有无为话题,但他的本意并不在讨论造物者的有无,而在于借这个话题,用曲笔表达个人内心的身世之叹愤懑之情。正如前人所说:“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

    后人评论

    储欣:“总束永州诸山水记,千古绝调。”(《唐宋文举要》)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①云欲相师。仆道不笃②,业甚浅近,环顾其中③,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④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⑤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⑥,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⑦,又挈挈而东⑧,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⑨。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⑩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11},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12},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13}?则固僵仆烦愦{14},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15},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16},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17}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18}。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19},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20},务彩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21}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22}。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23}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馀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注】

    ①辱书:自谦的说法,承蒙对方写书信来。②仆道不笃:我的道德修养还不深厚。③环顾其中:衡量胸中各个方面。④自卜:自己估量。卜:揣度。⑤抗颜:态度严正不屈。⑥指目牵引:在背后指指点点,表轻视或蔑视。⑦炊不暇熟:饭还没有来得及煮熟,夸张的说法。⑧挈挈(qiè切):匆忙急迫的样子。东:由长安东去洛阳。⑨过言:言过其实。⑩逾:越过。{11}苍黄:同“仓皇”,惊慌失措的样子。噬:咬。{12}衒怪于群目:指行为突出而招人注目。衒(xuàn炫):炫烂。{13}呶(náo挠)呶:喧哗不止的样子。咈(fú扶):干扰。骚:扰乱。{14}僵仆:形容处境困顿。烦愦:烦恼昏乱。{15}望外:意料之外。齿舌:口舌,指被人议论。{16}冠礼:古时男子年满二十,即举行加冠仪式。{17}荐笏:把笏板插在衣带上。荐:插。笏:古代臣下朝见皇上时所执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可记事。{18}咸:都。怃然:茫然若失的样子。{19}京兆尹:官名。是京城所在的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怫(fú扶)然:发怒的样子。{20}炳炳烺(lǎng朗)烺:明亮美好。{21}矜(jīn):自高自大。{22}偃:停滞。蹇:不通顺。{23}毂(gǔ谷)梁氏:即《春秋谷梁传》,“春秋三传”之一。

    韦中立,是唐代谭州刺史韦彪之孙,年少好学。元和十四年(819)进士及第,曾经从长安奔赴永州,向柳宗元求教作文章之道,返京后又写信给柳宗元虔诚地要求拜师。《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是柳宗元写给韦中立的回信。

    书信的篇幅较长,总的来说谈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论师道,一个是论写作,由此可以分成两大部分。前半部分是柳宗元针对韦中立拜师的要求,明确答复说自己“不敢为人师”。接着举了两个例子,陈述不敢,也不愿为人师的理由。“以召闹取怒乎?召闹取怒:招惹人们的喧闹和恼怒。”与前文庸蜀之犬吠日,岭南之犬见雪吠噬相呼应,由彼及此,感慨系之,不仅赞美了韩愈提倡师道的勇敢精神,斥责了那些群怪聚骂反对从师的人,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不敢为师的苦衷和怕连累后学的心情。以上连设二喻,进一步说明自己不敢为人师的原因。最后落笔到“命师”,点明上文举例旨意。举孙子行冠礼之事与为人师类比,说明凡做别人不做的事都会遭到嘲笑攻击,以此见师之不可为。

    后一部分则比较系统地阐明了自己的写作观点和文学的社会功用。比如作文时在内容表达上要既“奥”又“明”,即内容必须深刻透辟,含蓄不露,而表达起来则又鲜明具体,意义明朗,不晦涩艰奥。这就必须有“抑”有“扬”。前者主要指主题和题材的加工锤练,思想不断深化;后者是指表达方法的明白晓畅,一目了然。在文学的社会功用上,强调“文以明道”;在写作态度和方法上,主张严肃认真,精益求精;重视学习历史遗产,借鉴前人的创作经验。

    在阐述过程中,柳宗元或嬉笑怒骂,或循循诱导,介绍了他的治学与写作经验,所提建议皆出自自己切身体会,着重阐明的是“文以明道”的主张,强调写文章不能片面追求词藻、声韵等形式上的华丽动听,而应该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端正写作态度,绝不能掉以轻心。同时,还要加强写作技巧的锻炼,广泛参考前代文学家的成功经验。

    文章末尾的几句,表示自己愿意相互交往,商讨学习为文之道,避师之名而就师之实,并再次委婉地表达了拒绝“欲相师”的意愿。同时,再次告诉韦中立:“取其实而去其名”,既是为文的要求,也是做人的准则;既与文章的开头互相照应,又是点睛之笔,令人回味无穷。

    后人评论

    朱宗洛《古文一隅》:“此文虽反复驰骋,曲折顿挫,极文章之胜。”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①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②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③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④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⑤,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⑥,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⑧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⑨,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⑩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11}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12},发策决科者,授予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13}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14}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注】

    ①吊:慰问。②泯(mǐn皿):净,全部的样子。③赫烈:火势猛烈。④滫瀡(xiǔsuǐ朽髓):米浆,淘米。⑤群小之愠(yùn韵):众多小人的怨恨。⑥诞漫:放纵。⑦小学:我国古代统称文学、训诂、音韵学为小学。⑧素誉:清白的名声。⑨黔:黑色。此处指烧黑。赭:红褐色,此处指烧成红土。⑩祝融、回禄:火神。相:帮助。{11}宥(yòu佑):相助。{12}喙(huì会):鸟嘴。{13}蓄缩:害怕外界的讥笑或言论,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14}颜曾:颜渊、曾参,都能安贫乐道,奉养至亲。

    此文写于唐元和三年(808),当时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他的朋友王参元家中失火,财产荡然无存,按常理,他必是极尽哀伤叹婉之辞,而犹不能尽朋友的心意之一二。但柳宗元非但不安慰,反而去祝贺。这看起来似乎是有悖于常理,其实正是作者从奇处立论,别具匠心。

    提出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以后,柳宗元开始将原因娓娓道来。从“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到“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再到“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的假设,抽丝剥茧,层层递进,终得出结论:“家有积货”本是通往官场功名的绳梯,但在王参元却是一种负累。钱财的余积没有给他带来古代士人梦寐以求的仕途得意,反而使其“治国平天下”的追求难以实现。

    文章开篇,先交代自己从朋友杨敬之处得到王家失火的消息,作者描写了自己听到消息时的思想情绪的变化,“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始”“中”“终”,从时间的角度,反映了作者对“失火”一事的认识过程;“骇”“疑”“喜”,则形象地交代了思考的结果,简洁地概括了为什么要把“安慰”改为“庆贺”的原因。这句话也是全文的纲领。

    接下来就从“始骇”“中疑”“终喜”三个方面,分三个层次一一进行了说明。王参元家里经历了一场火灾,连日常生活用品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一个“唯恬安无事是望”的人遭此一劫,确实让人感到很是不幸,让人骇然,柳宗元起初也是这样的反应,这是人之常情,是一种自然反应。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接着分析“中疑”的原因。孟子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唯有历经困难,才能真正领会生命的真谛。第三层,天火可以“黔其庐,赭其垣”,但是天火不能“黔其才,赭其志”,因而作者才转而为“喜”。

    由此看来,柳宗元祝贺的其实并不是王参元家失火,而是祝贺王参元可以因失火而得以施展才华,他的“贺”就是“吊”,是对王参元的宽慰和祝福。柳宗元大喜而贺的原因是天火涤荡,显白不污。即天火可以毁掉掉房屋和物资,但是天火不能烧尽王参的志向和才华。同时劝勉友人效仿颜回和曾参安贫乐道,那么“祝贺”这个观点就可以成立。

    从中也可以看出,柳宗元劝慰朋友的同时,一方面借机批判了当时社会贿赂公行,猜忌横行,俗见混乱,积毁销骨的不合理现象;一方面表达自己对像王参元一样怀才不遇之士的深切同情。

    后人评论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文首立三柱,以下分疏,此作文之篇法也。”

    与友人论为文书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①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②,恢拓③之不远,钻砺④之不工,颇颣⑤之不除也。得⑥之为难,知之⑦愈难耳。

    苟或得其高朗⑧,探其深赜⑨,虽有芜败⑩,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11}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12}?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13}。家修人励{14},刓精竭虑者{15},几{16}千年矣。其间耗费简札{17},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18}?登文章之箓,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19}!其馀谁不欲争裂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20}?率皆纵臾{21}而不克,踯躅{22}而不进,力蹙{23}势穷,吞志{24}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25},升降{26}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迭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27}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著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28}者矣。故曰知之愈难。

    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29},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30},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31}。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

    间闻{32}足下欲观仆文章,退发囊笥{33},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而不往也。今往{34}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击辕拊缶{35},必有所择,顾鉴视其何如耳,还以一字示褒贬焉。

    【注】

    ①足下:敬词。相当于“您”。②非谓:不是说。比兴:比是比喻,兴指起兴,是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两种表现方法。③恢拓:开拓,扩展。④钻砺(lì厉):深入研究磨炼。⑤颣(lèi类):缺点,毛病。⑥得:心得,独到的见解。⑦知之:指文章能被别人理解。⑧苟或:如果,假如。高朗:指高明的见解。⑨赜(zé责):幽深难见,深奥。⑩芜败:杂乱。{11}圭(guī归):玉器。{12}曷足:怎么能。黜(chù触):降低,贬抑。{13}孔氏:指孔子。兹道:指为文之道。阐(chǎn产):显明,发扬。{14}家修:家家都学习。人励:人人都相互勉励。{15}刓(wán玩)精:削损精力。{16}几:将近。{17}简札:古时书写用的材料。简,即竹简。札,木简之薄小者,亦作书写之用。{18}其可数乎:难道可以数得清吗?{19}箓(lù路):簿籍,册子。波及:影响到。{20}绮(qǐ起)绣:原指有文彩的丝织品,这里引申为华丽的文采。雄峙(zhì志):称雄耸立。{21}纵臾:即“从容”,一举一动的意思。{22}踯躅(zhízhú侄竹):在原地徘徊不前。{23}蹙(cù促):窘困,疲乏。{24}吞志: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25}谈:言论。辩:善于巧言论争。讷:语言迟钝,不善讲话。{26}升降:指升官降职。{27}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人。{28}声遂绝于天下:名声就在世上湮没不闻。{29}渔:侵夺。渔猎前作,意为剽窃前人的作品。戕(qiāng枪)贼:损害,割裂。{30}置齿牙间:指放在嘴巴上炫耀。{31}诳(kuáng狂):欺骗。徼(jiǎo绞):获得意外的利益。{32}间闻:近来听说。{33}囊笥(sì四):口袋和竹箱,指装文稿的东西。{34}今往:现在送来。{35}拊(fǔ府):拍打。缶(fǒu否):一种瓦质的打击乐器,形状似大肚子小口的瓦罐。作者用拊缶以比喻自己粗糙的作品。

    《与友人论为文书》是柳宗元和自己永州的朋友,论述自己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重要著作。他结合切身经验,苦口婆心,提出了“得之难,知之愈难”的看法。而后剖析其原因是剽窃和模仿之风比较盛行,藉此批评了盲目崇古的作文之法,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这与他倡导的古文运动如出一辙。

    文章采用标准的总分总形式,文首提出结论,文中论证造成“得之难,知之愈难”的原因,论述严谨,脉络清晰。对“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的状况表示愤慨,指出当代好文学家不少,“若皆为之不已,则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他还认为,“得之难,知之愈难”,原因是“鉴之颇正、好恶系焉”。鉴赏文章,不应该带有个人的情绪。它们和个人的喜好没有很大的关系。而那些“卓然自得以奋其间志”,就是具有独到见解的文学家很难被人理解。

    在时人多剽窃前人作品,曲解文史经典,断章取义,抽取前人文章的精华,哗众取宠的情况下,柳宗元的这篇文章独树一帜,指出没有端正的态度,就会“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现身说法的同时,展示了柳宗元追求进步文学的无畏的勇气和独立的人格。这些说法对于后世作文影响深远,至今仍有积极的教育意义。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此为恣意恣笔之文。恣意恣笔之文,最忌直,今看其笔笔中间皆作一折。后贤若欲学其恣,必学其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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